1、
庆元四年秋,冷雨敲窗,绵密不绝。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车内虽铺了厚厚的锦垫,却仍挡不住那股从骨缝里一丝丝渗出的寒意。
李惕无力倚着车窗,苍白手深深陷进正痉挛绞紧的小腹。
腹腔里仿佛有一只手在疯狂搅动,冷汗早将里衣浸得冰凉、贴在身上。渐渐,他疼得佝偻下身子,把脸埋进一旁的软枕里死死咬住锦缎。
闷哼被碾碎在喉间,逸出些许。又被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吞没。
……
上京的路走了月余日,这磨人的痛也如影随形,弄得他越发形销骨立。
“世子殿下,该进药了。”
李惕闭着眼,极轻地摇摇头。喉间发紧,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昏沉间,他跌入了一段短暂的迷梦。
梦里是南疆暮春。
王府后山那一片野桃林开得正盛,云蒸霞蔚。风一过,花瓣簌簌便铺了满地的胭脂色。他躺在落英里,阳光透过枝桠洒下来,暖得人骨头都发酥。
一只温热的手,极轻地贴在他小腹上,一圈一圈打着转。
掌心熨帖着,力道恰到好处,像是真能把那些绞痛给揉散了、化开了似的。
“又疼了?”声音就在耳畔,低低的“忍一忍,很快就好。”
那个时候他身上的毒,还远没有后来那么深。
只记得自己连眼睛都懒得睁,鼻尖萦绕着桃花甜香,和那人衣襟上淡淡的熏香。浅浅的腹痛只被那人揉撸几下,便会当真一点点褪去。
“景昭。”
那人叫他的字。
他睁开眼,正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暮春的光从花隙间漏下来,落在那人眼底,漾开一片醉人的琥珀色,温柔得让人恍惚。
“李景昭,我们在一起,定可以长长久久……”
浸了蜜的字字誓言,裹着桃花香,轻易就让人深信不疑——
深信所爱能跨越山海,深信相伴的日子永无尽头。
2、
突然,马车猛地碾过一处坑洼,车身剧烈一晃。
李惕从软垫上滑下来,额头重重磕在窗框上,小腹更是正压在痛处。
眼前炸开一片凌乱,视线随之模糊,水汽漫上来。
他伏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死死抠进锦垫繁复的纹路里,指节绷得发白。喉间滚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似笑,又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的悲鸣。
他笑自己当年竟真信了。
信了那双手的温热,信了那句“长长久久”的誓言,信了暮春桃花树下那双盛满温柔谎言的眼睛!
李惕死死咬牙,把脸深深埋进臂弯。
肩膀发抖,起初只是细微的战栗,后来渐渐压不住整个脊背都在颤抖。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压抑到极处的呼吸,破碎地、一下一下漏出来呜咽。
都是……谎言。
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那只手,那片灼灼桃花,连同当日暖阳都散了。
唯有这疼留了下来,每一下抽搐,都在把那些强行封存的细节,一幕幕,从记忆深处残忍地撕扯出来——
起初,他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身为南疆靖王世子,礼貌地招待了一下刚被皇兄放逐、失意南下的落魄十七皇子,姜云念殿下。
却不想,十七皇子竟与他一样通音律、擅棋道。
席间论乐,姜云念信手拨弦,一曲《鹤鸣九皋》清越入云,令李惕惊艳失语。棋枰对弈,更是杀得难解难分,直教人顿生相见恨晚之感。
知音难觅,李惕便盛情留客小住。
很快又发现,十七皇子看似风流不羁,却实则洞明沉稳。
随手翻阅他按头积压的卷宗,便能从蛛丝马迹里点出关窍,三言两语道破冤情症结。
陪他巡视乡野时,在田埂与老农闲话,也没有半分皇子贵胄的疏离,尽是问谷价赋税,十分体察民情。
再之后,李惕巡查遭遇山匪,箭矢破空而来时,也是姜云念将他扑倒。血浸透半幅衣袖,却还对他笑:“世子无恙便好。”
养伤那些时日,两人彻夜畅谈的日子更多了。
烛火摇曳里,姜云念也会卸下心防,谈及被兄长猜忌倾轧、抱负成空的苦闷与不甘。而李惕本就对龙椅上那位心存鄙薄,自然越发与他惺惺相惜。
再后来,两人又一起携手经历很多事。
政令受阻、边民叛乱……
两人皆是并肩前行、风雨同舟。
情愫暗生便如春草蔓延,再也遏制不住。
3、
记得互通心意那日,桃花开得正好,而之后,姜云念的温柔体贴更是细致入微,无所不在。
往往,李惕只咳嗽一声,汤药便已温在案头;批阅公文至深夜,也总有合口的宵夜静静放在一旁;他惯用的墨锭、常读的书卷、乃至多年畏寒的旧疾……桩桩件件,都被那人妥帖记在心上。
又怎能叫人不沦陷。
且当时,又岂止他一人沦陷?
阖府上下,都被骗过了。以至于当他终于鼓足勇气,跪于父母面前陈情,说他非姜云念不要时,父亲沉默良久,母亲拭了拭眼角,最终只轻叹:“你自幼有主见……罢了,人这一世,难得真心。”
很快,母亲便拉着姜云念的手“惕儿有你照顾,我就放心了”,父亲也将姜云念当做半子,军政议事亦是“自家人,听听无妨”。
幼弟也缠着“十七哥”学骑射,妹妹悄悄绣了双份的香囊。
全南疆渐渐都知道,世子殿下身边那位“十七先生”是过了明路的,四野八乡祝福这对璧人。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然后呢?
然后便是南疆粮草路线泄露,边境布防图出现在敌国细作手中,靖王府“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弹劾如雪片飞入京城,连同泼向他本人的、一盆盆肮脏不堪的污水——
说他与敌暗通款曲,说他凌虐辖下百姓,甚至说他以邪术巫蛊惑乱南疆人心。
更不要说……那彻底毁了他身体和尊严的穿肠毒药!
他半生所筑的一切——理想、名誉、康健、兵权、民心、家族倚仗,如同被徐徐拆解的高阁,梁倾柱摧,一砖一瓦,顷刻分崩离析。
而他站在扬起的尘埃与废墟中央,竟仍茫然四顾,不知祸起何处。
他当然知道有人处心积虑要毁了他。
却怀疑了身边每一个人,唯独没有怀疑那个枕畔之人。
甚至御史持密函前来核验,只要他交出姜云念经手过的部分文书便能自证清白——他却傻傻地为了护姜云念周全,亲手将那些文书投入火盆。
自己断送了最后自证清白的机会……
4、
剧痛猝然绞紧。
李惕猛地蜷缩起身子,额角死死抵住冰冷的车壁,试图按记忆里的方法呼吸:缓慢,深长,将气息压入疼痛最深处——
“景昭,疼的时候就这样呼吸。”
是他亲手给下的蛊,却也是他教他怎么呼吸止痛!!!
何其荒唐,又何其恶毒?
李惕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嘶哑破碎。
笑着笑着,眼前再度被一片猩红的水雾吞噬。
马车仍在颠簸前行,碾过一地湿漉漉、碎掉了的落叶桃花。京城巍峨的轮廓,已在秋雨迷蒙的远处,缓缓显现。
……
终于到了京城。
马车驶入朱雀大街时,暮色正浓。
远处的宫墙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青灰色的冷,横亘在天地之间。
李惕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撑直脊背。指尖深陷锦垫,掐出凌乱狰狞的褶痕。他屏住呼吸,任凭那蚀骨的绞痛在腹腔内疯狂冲撞——
再疼,他也必须以靖王世子的姿态,挺直这根骨头。
这是他第一次面圣。
此前数十年,南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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