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秋天,顾明远额角仍渗着细密的汗珠,全神贯注地推敲足球场维修改造的招标事宜。这个项目不过400万的预算,算不上是个大项目,但最近登门示好的人不在少数,尤其副校长孟超多次暗示想让刘芳的公司接手,周青松话头,将这件事全权交给顾明远处理。顾明远一向主张公事公办,明标竞争,但来自上面的压力让他这个初入仕途的副处长又不能不有所忌惮。压力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得令人烦闷。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紧蹙的眉峰投下交错的光影。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来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顾处长,幸会。我是许达濠。”
顾明远一愣,这名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抬眼打量:“哪个许达濠?”
许达濠嘴角带着几分自设的熟稔:“我伯父是许继武,学校以前的党委书记。”这话如同钥匙,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顾明远恍然:原来他就是林思齐的前夫!
一股难以言喻的反感涌上心头。他脸色一沉,语气冷淡了几分:“有事?”
许达濠是从孟超那里来的。他有意竞标足球场项目。这要放在以往,孟超定然不敢马虎,但现在许继武树倒猢狲散,孟超早就不将许达濠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想让他参与到足球场的项目中来。虚应了几句后,孟超将他打发到顾明远这里,无非是让顾明远去得罪许达濠而已。
许达濠巧妙地打着孟超的旗号:“孟校长让我来跟你沟通沟通足球场这个项目。”为了显得自己的诚意,还煞有介事拿出一页竞标设想念了起来。
顾明远心中冷笑,盘算着如何打发他。许达濠讲完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支包装考究的香烟递了过来。这倒给了顾明远借口。他霍然起身,直接将烟推回对方面前,故意板着脸说道:“就凭你这两条烟,就可以剥夺投标的资格了。你还是赶紧收回去吧,不然就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警告。
许达濠第一次遇到拒收的情况,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愣了片刻,讪笑着将烟放回包中,嘴角强挤出一点笑容:“早听伯父说过顾处长讲原则,果然名不虚传。”
顾明远几乎没有和许继武直接打过交道,对许达濠转致的表扬没有什么兴趣。冲着林思齐,他根本没有和许达濠继续沟通的意思,便假装站起身来收拾着桌子上的文件:“你如果有意参与,还是回去按规定准备投标材料。我还有会,就不陪呢了。”说完,拿起笔记本向外走去。
许达濠脸色青白,只好起身悻悻离去。
确认许达濠人已走远,顾明远折身回到办公室,拿起修改好的招标文件来到隔壁请周青松把关。
年近五十九的周青松如今几乎处于半退休状态,能在办公室“偶遇”他十分不易。经过吴若甫暗中发力,他对顾明远的态度确实有了明显好转。但当顾明远拿着文件走进来时,周青松还是有意端起了老处长的架子。此时他正靠在椅背上看报,眼皮懒懒一抬,从老花镜框的上方瞥了顾明远一眼,鼻腔里不轻不重地“嗯”出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顾明远懒得计较这些,将招标文件递上上,开始汇报自己对足球场改造的一些设想。周青松早从孟超那里得了将项目交给刘芳公司的暗示,却仍明知故问道:“一个球场改造能有多少技术含量?你的这些设想是不是有点复杂了?万一孟校长那里通不过呢?”
顾明远没听出周青松的弦外之音,有意讨好地说道:“您是经验丰富的一等一专家,今天就是特意请您把关的。”
一声“专家”挠得周青松心里舒坦。他掏烟点上,青烟从鼻孔袅袅升起,目光离开招标文件,咳嗽几声自嘲道:“什么专家,虚名罢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一刀切’回家喽。”
如今周青松对是否被“一刀切”十分敏感。他早就精细地算过,若提前退下,地位下降不说,收入也会锐减,尤其是那些不能与人道的灰色收入,更会断崖式的下降。表面上,周青松在人前表现得云淡风轻,口口声声说自己“想早点过甚闲云野鹤”的退休生活,实际上悄悄加大了各种运作力度,最低目标是确保不被提前退二线,终极目标是退休后能被学校返聘。为此,他对孟超更加顺从,对老校长吴若甫的交代遵嘱而行,同时想方设法挤进了书记戈大垣的羽毛球圈子。
既然处长提到了“一刀切”的话题,顾明远就不得不有所回应,他故作惊讶地说道:“怎么会呢,前不久孟校长说过学校正在酝酿买地建新校区,如果那样,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还要让您延迟退休的。那么大的项目,离了您,别人还真的玩不转。”
顾明远一边恭维,一边在内心嘲笑自己离自己讨厌的油腔滑调委实不远。然而,周青松却很受用。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将椅子往前挪了挪,作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小顾你不懂我的心思啊。我巴不得早点给你们年轻人腾出位置呢。不信你看着吧,我退休后,学校八抬大轿请我,都懒得回。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呀”,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似在投桃报李:“话说回来,小顾你素质好、能力强,又有老爷子在背后撑着,好好干,基建处迟早是你的。”
顾明远心知肚明,周青松嘴中的“老爷子”自然指的是吴若甫。心里不爽,却不想接茬,便将话题拉回足球场的招标细节上。周青松显得心不在焉:“小顾你还是嫩点。以后呀,所有项目在做招标文件时,你最好还是先向孟校长请示汇报。你放心,只要孟校长没有意见,我一律给你签批。千万别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哦。”
按照周青松的提醒,顾明远带着招标文件前来向孟超汇报。孟超只看了一眼竞标公司的资质要求,心里便“咯噔”一下:如果按照这个要求,刘芳的公司连门槛都够不着。
孟超压住不满,先对顾明远的“专业细致”稍作肯定,旋即加重语气说道:“足球场改造毕竟不是高精尖项目,这标准……是不是太高了?”
“高吗?”顾明远一脸认真:“我们前期摸底,省内符合标准的公司少说三十家,都有体育场地施工经验,选择余地很大。”
“这类公司报价不低,预算有没有压力?”
“预算测算过了,完全包得住。”
若是面对周青松和韦江龙,孟超也许早就拍桌子开训了。但是,面对顾明远,他心里似乎总有一丝说不出的忌惮。在对条款迂回了一圈,看见顾明远依然不开窍,孟超有些急了,干脆点出了刘芳公司的名字。
没承想顾明远并不买账,直接点出了刘芳公司没有运动场改造的经验。这下孟超忍不住了,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你这有点死脑筋嘛,又不是什么高难度项目,没有经验说不定还能做得更好的。”
自从到了基建处后,顾明远开始按照周濂“凡事不要太急”的叮嘱来收敛自己的执拗。看见孟超脸色阴得都能挤出水来,他说了句“我回去和周处长再研究研究”,便起身退了出来。
顾明远刚一离开,孟超的电话就打到了周青松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连“你们基建处是独立王国”这样的重话也说了出来,勒令他尽快搞定顾明远。周青松在电话里说了句“这顾明远仗着书记校长撑腰不听我的”,承诺一定要将孟校长的意见贯彻落实好。
没想到,周青松到底还是在顾明远这里碰了壁。顾明远从孟超办公室出来后,正好碰上听课回来的周濂,对顾明远关于足球场改造的设想大加赞赏。有了校长的支持,顾明远的底气足了许多,回到办公室,不等周青松发话,他便一股脑将周濂的意见说了出来。周青松深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的套路,索性就由着顾明远的性子让他去做,同时不忘在孟超面前再奏顾明远一本。
招标结果公布,刘芳榜上无名。当晚,刘芳特意带了一个刚从音乐学院特招的才艺了得的女秘书宴请孟超,在表达了一番不满后,径直提出要孟超“修理”“修理”不懂规矩的顾明远。
很快,在项目公示期结束的前一天,学校纪委收到了多封举报信,信中言之凿凿:一是中标单位曾因重大安全事故受过行政处罚;二是顾明远涉嫌收受招标公司的好处。
此事非同小可。得知消息的戈大垣当即指示暂停公示、查清事实。经过学校纪委紧锣密鼓的核查,顾明远“收受好处”查无实据,但中标单位受过安全处罚的记录有案可查。按照规定,必须取消招标结果,重新启动新一轮的招标。
招标重启之前,孟超责令周青松召开了一场“专题反思会”。孟超会前特意向周青松交了底:要借这个机会“好好帮助”目中无人的顾明远。
周青松对所谓的“帮助”自然心知肚明。碍于老校长吴若甫的权威,他内心满是纠结。会议室空气滞重,烟雾缭绕。周青松主持得有点心不在焉,不时以喝茶来调整节奏,两个事先安排好的科长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忽然将自己的事前的勇猛降了调,说的都是“工作有些教条”、“缺乏灵活性”这样的屁话。
轮到顾明远发言时,大家本以为他会情绪激动地辩解、反驳和申辩,没想到他竟然一字一句地认真做起检讨来,在大方承认自己在审核投标单位资质时“确实考虑不周,调查不够深入”后,表示“虚心接受同志们的批评”,语气平静而诚恳。
顾明远的认错让原本酝酿的问罪一下子落了空,彷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力道被尽数卸掉。孟超的脸色由最初的阴沉,转为一种无处着力的铁青,这让他胸中憋闷却又发作不得。眼看会议就要平静中草草收场,孟超按捺不住临时增加总结讲话,他先是将基建处“独立王国”好好渲染了一番,在众人噤若寒蝉时,又将目光缓缓扫过顾明远,语气陡然转厉:“这件事的教训是极其深刻的。具体负责的同志要引以为戒。工作中不要总是自以为是听不进意见嘛。因为个人失误给项目造成了严重的时间延误和不必要的资金浪费,这个责任可不小咧。”说道这里,他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当众宣布足球场项目改由韦江龙全权负责。
话一讲完,孟超站起身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
散会后,韦江龙心里有些不踏实,犹豫片刻,还是来到了顾明远的办公室。刚要开口解释,顾明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韦处,你别多心。我觉得让你接手很好呀,我也很放心的。”他非但没有流露任何不满,还主动拉开身旁的椅子请韦江龙坐下说话,将自己所做的一本关于足球场改造的材料毫无保留交给了他。韦江龙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与安抚,此刻全然没了用武之地。他觉得顾明远不像是在演戏,心头不禁一热,伸出大拇指说道:“顾处,就两个字,佩服!”
送走韦江龙,顾明远轻轻合上房门,刚才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如潮水般褪去,疲惫和郁闷从眼底深处弥漫开来。刚才会议室里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让他觉得不寒而栗。自己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对于这次工作上的疏漏,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推诿,只是这种为他专门准备的“批斗会”,似乎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驯服,为了示威,这与顾明远期待的公平公正确实相去甚远。
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厌倦在顾明远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他下意识地松了松衬衣的领口,仿佛那样能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些。每当自己倍感无力的时刻,顾明远总会放任自己的思绪飘向远方,飘向了那个位于鄂东丘陵深处的顾家老屋。在顾明远的眼中,那里有的只是直来直去的单纯和实实在在的温情,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足以轻轻熨帖着他满是皱褶的心。这并非矫情,而是一个在复杂现实中感到疲惫的人的本能反应。
归心乍起,一发难收。顾明远特意向周青松告了假,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故乡。
深秋的鄂东丘陵,天高云淡。车子驶离江城,窗外熟悉的景色变如画卷展开。连绵荒草在秋风中起伏,好像凝固的金黄波浪;木子树枝丫横斜,雪白籽实在湛蓝晴空下熠熠生辉,如盛放的花蕊……。这一切,连同同行二姐絮叨的旧事,将顾明远拽回久远的儿童时光:夏夜躺塘埂竹床仰望漫天星斗入梦,假期与伙伴偷来邻居家小鸡仔到河滩用湿黄泥裹着烧烤……。
就在顾明远不能自拔时,车子已停在乡政府外的停车坪。
两人刚一下车,前来迎接的大姐顾春分眼泪就“簌簌”落下。再三追问,顾春分带着哭腔哽咽:“爸……可能得了……肺癌。”
“肺癌”如晴天霹雳砸下。顾明远眼前一黑,恍惚片刻才稳住心神。姐弟三人赶紧拦下三轮摩托,心急火燎朝顾家老屋奔去。
仿佛父子连心。顾有余今天破天荒没去隔壁毛旺家上麻将“必修课”,而是拄着磨得油亮的竹杖不停在院坪上转悠,浑浊目光时不时投向村口的蜿蜒马路。
三轮摩托卷着尘土停在屋东头老槐树下。看见儿子钻出车篷,顾有余立刻象孩子似地举着拐杖在空中挥舞,嘴上得意地大声嚷道:“哈哈,昨儿还跟你毛旺叔打赌,说你们姐弟今儿准回来,你看看。”
看着父亲明显消瘦佝偻的身影和不正常的潮红脸色,顾明远眼泪瞬间涌上,赶紧上前将他搀回堂屋里,
刚一坐下,顾有余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剧烈咳嗽一阵后喘着粗气问道:“不对呀,这中秋已经过了个把月,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小满反应快,赶紧扯了顾明远回黄冈讲学的幌子。顾有余转虑为喜,仿佛忘了病痛,高声宣布:“好!好!回来得好。现在是堂堂大学副教授兼副处长了。正好,明儿我就去找家友伯,把族谱上‘顾明远’三个字描红一下!”(注:描红是指在族谱上用红笔将本族取得功名者的名字进行勾描,目的是彰显隆重荣耀。)一边说着,习惯性伸手往椅背后摸烟杆,却摸个空——烟杆早被顾小满藏起。只好催着两个女儿赶紧去做弟弟喜欢的“包面”(一种类似水饺的特色吃食)。
一家人正在堂屋里说着话,院墙外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爽朗的笑语声,像一阵暖风吹进了堂屋里。
“九爷,九爷,听说明儿回来啦?” 声音洪亮,人未到,声先至。
“九爷”是乡邻们对顾有余的称呼。听到声音,顾有余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拄着竹杖往门口奔去。
院子里已热热闹闹地聚拢了好几位乡亲邻里。打头的正是隔壁的毛旺婶,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刚从鸡笼里取出的二十来个新鲜鸡蛋,脸上笑得全是褶子:“没啥好东西,这几个鸡蛋,给明儿尝尝大城市里没有的味道”,说罢,也不顾手上的油腻,一把抓住顾明远剩下打量:“吔,明儿,这才一年,你怎么瘦啦?这回赶紧吃点好的补补。”话音未落,身后胖乎乎的桂珍婶子挤上前来,手中的簸箕里盛满了刚炒好的花生,说是让刚从地里挖的香得很,一边将簸箕交给顾小满一边取消顾明远:“明儿还记得小时候总偷我家枣子的事啵。”顾明远脸“唰”地红了。还是顾小满机灵,赶紧回到屋里将自己从武汉带回来的糕点糖果散给大家,说是弟弟特意带给大家的。
喷着香气的花生,沾着鸡毛的鸡蛋以及乡亲们口无遮拦的笑话,让顾明远被这潮水般的温暖包围着,心里又软又暖,真切地感受到了与城里那充斥着暗示、算计和“批斗”的氛围截然不同的温度,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没有绵里藏针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厚重踏实,足以慰藉他在外所受的所有委屈与疲惫。
等村邻们走后,顾明远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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