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秋日是漫长的,也是难熬的。

自白露过后,秋风一日更比一日凉,吹落了府上的枯叶,落了满院。

依兰拿着扫帚清扫,干枯的黄叶被压碎,发出簌簌的响声,打破了府上的清清冷冷。

我等桂花飘、待银杏落,铺了满京城,恰逢也收到了期待已久的来信。

离京多日的谢婉儿来信了,信中道,她已寻到萧砚,一切安好,愿家中人安心!

可她与萧砚皆不知,江妃娘娘染了伤寒,如今已日薄西山。

太医道:“娘娘的病,是因受凉而得,奈何心中郁闷,郁气攻心,再好的汤药都已是枉然……”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药箱离开。

我知,娘娘的心结不可解,她的病也治不好了。

前些日子秋菊宴,本该煮茶赏菊、把酒言欢、共庆佳节的时刻,竟出了变故。

秋菊宴乃是重阳佳节,陛下如以往般在御花园设宴。

娘娘喜爱菊花,故陛下特意派人传话给她,吩咐她定要去看一看。

午后,阳光明媚,天高气爽,青石板铺成的宫道聚拢来各地的旅人,江妃娘娘也少有地踏出长乐宫。

她穿了件浅蓝色的素纱罗裙,外头披了件白色大氅,既无满头珠宝,也无锦绣华服,却自有一种清雅如莲的气度。

她向来不喜勾心斗角、也不喜争奇斗艳,她并未与那群玉软花柔的妃子们同行,而是清清冷冷地立于角落,抬眸望菊花盛放,似点点金星。

她笑意璀璨,眸中波光潋滟,一瞥一笑优雅而又温婉,正伸手轻抚着低垂的菊花瓣。

她身旁的丫鬟忽地大声喊道:“娘娘,小心点儿……”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瞧见有人跌跌撞撞地冲她撞来,使得她毫无防备地朝一旁跌去,跌入了身侧的池塘之中。

初秋的池水看似波澜不惊,却是冰冷刺骨的。

江妃娘娘落水时连呼救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就被浮在水面上的青苔淹没,溅起一圈圈涟漪。

片刻后,她露出水面,抬手用力地扑打着,艰难地挣扎着,没了方才的优雅,狼狈至极,惹得围观的妃子们窃窃私语。

她们呢喃着,她们低笑着,她们无人伸出援助之手,成为了合格的旁观者。

只至有宫人于此处路过,才叫了人将江妃娘娘从水中拉出。

她嘴唇冻得青紫,浑身瑟瑟发抖。

她平日很怕冷,每至初秋便会早早地支起火炉,才不会染上风寒。

如今浸于冰凉的池水中,又如何受得了呢?

虽说落水时间不久,但她身体向来虚弱,回宫后,她便染了伤寒,丫鬟日日为她煮汤药,喝了许多日,也不见好。

然而撞她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得了癫痫病的华妃娘娘。

华妃娘娘也曾是将门之女,其父乃是当年平定南玦的护国大将军,虽谈不上名门世族,倒也谈得上战功显赫。

当年她十里红妆嫁给陛下,风光无限好,如今却被逼得疯疯癫癫,昔日的风华早已荡然无存。

我进宫时,常常瞧见她,她总是脚步匆匆地跑去,嘴里反反复复地喊着:“昭昭,我的昭昭……”

华妃娘娘先前并无癫痫,只因年少时的陛下听信了流言蜚语,将她打入冷宫,成为弃妃,才逼得她得了疯病。

陛下愧疚了许久,为她寻医问诊许多年,也未能痊愈。

《长命女·春日夜》中有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那是一年春日宴,华妃娘娘也学着诗中的样子,拜了陈三愿:

一愿陛下万岁,永得民心,

二愿昭昭常乐,平安顺遂,

三愿万家灯火,盛世太平,

年年长安宁。

她的祈愿虽是真挚诚恳的,但无一愿实现。

——陛下做不到万岁,也做不到得民心。

他也曾有忧国忧民之心,欲让黎民不饥不寒,欲让世道安定无乱。

可如今的他三十有余,却日日笙歌,不顾朝廷腐败,不顾江山社稷。

——她的昭昭也未能快乐地活下去。

昭昭公主生于春日,生得粉雕玉琢,惹人怜爱,却没换来陛下的手下留情。

——这世间虽有万家灯火,却不是太平盛世,年年长安宁于黎民而言,更是不可求之物。

于陛下而言,黎民人命如草芥,他不顾黎民的饥寒,害死了一批又一批难民。

天下户口,几亡其中。

他却无愧疚之心。

昭昭公主薨于春日宴的黄昏,是被陛下失手摔死的。

陛下曾听闻,华妃娘娘与当今丞相裴寂有染,恰逢又瞧见两人并肩而立,说说笑笑,便愈发地怀疑。

后来,有心者又道,昭昭公主与裴寂长得极像,说不定裴寂才是她的亲生父亲。

陛下自此便认定公主是华妃娘娘与裴寂的孩子,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对华妃娘娘愈发冷淡,不再去她的寝宫,连她的生辰之日,也不曾露面。

她伤心欲绝,面容也愈发地憔悴,如一抹失去阳光的花,开始枯萎。

她向来想要解释,自证清白,可陛下从不给她机会。

后来,她便放弃了。

那日午夜,陛下于华清宫外徘徊,踟蹰不前,想要找华妃娘娘问个清楚,恰逢与从华清宫内走出的裴寂撞了个满怀。

夜色昏暗,看不清裴寂的表情,只知他垂着头,不言语,脚步匆匆地离去。

瞧着他心虚的背影,陛下更加相信了传言,只觉得他做了亏心事,神色极其慌张。

他脸色沉下来,眸色也深沉似墨,怒气冲冲地去了华清宫。

彼时的华妃娘娘将将哄睡了昭昭公主,见陛下到访,又惊又喜,连忙起身笑着说:“陛下来了。”

陛下却一把将她推开,使得她重重地摔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他就那般阴森森地站在床榻边上,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华妃娘娘。

眼神冰冷刺骨,充满了厌恶与憎恨,再也没了从前的柔情似水。

华妃娘娘心中恐惧,欲开口解释,却发现喉咙干涩,什么也道不出。

屋内静得可怕,唯有烛火噼啪作响,还时不时地传来陛下粗重的喘息声。

“朕听闻,你与裴寂有染……”

陛下终是开口,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声音里透着不悦,是低沉沙哑的,似一把尖锐的匕首,刺进华妃娘娘的心里。

她满脸诧异,泪水夺眶而出,失望地抬头问道:“陛下不信我?”

他的语气又冷了些许:“朕方才亲眼看见裴寂从你房中离去,你要朕怎么信你?”

他嘲讽地看着眼前人,认定自己眼见为实,无论娘娘如何解释,他都不信,一步又一步紧逼,高大的身影如沉重的大山,笼罩而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华妃娘娘皱着眉头,解释道:“我与他清清白白,望陛下信我。”

她的声音虽是温润却又坚定,即使到了这般地步,她依旧不肯承认这并不真实的罪名。

他冷笑道:“旁人皆笑朕,笑朕替他人养孩子,朕如何信你?”

陛下自幼便是自负的,他恨骗他之人,也恨笑他之人。

彼时,一旁的公主竟大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或许是被吵闹声惊醒,又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

陛下听得烦躁至极,将她抱起,扬言要将她摔死。

他愈发地失控,眸中布满了血丝,将手高高地举起,嘴里还冷声呵斥着:“该死,你们皆该死。”

华妃娘娘不许,起身欲将公主接过,却并未如愿。

她用力地去推陛下,将他堆倒在了身后的火炉上,陛下也因背后的疼痛,松了手。

火炉倒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碳灰撒了一地,浓烟滚滚升起,灰蒙蒙一片。

公主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再也没了哭喊声。

陛下不知所措地抬头去瞧,瞧华妃娘娘眼神空洞地抱着公主的尸体,他动了动薄唇,欲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得仓皇而逃。

昭昭公主薨了,年仅三岁,还未瞧一瞧算不上太平的世道。

她下葬时,没有追封,没有哀乐,唯有一口小小的棺材,就将她罩在了那一房昏暗潮湿的环境中,与世间隔离。

华妃娘娘也因此被打入了冷宫。

自此,华妃娘娘总是疯疯癫癫,瞧见孩童便跑去紧紧抱住,嘴中还自言自语道:“昭昭,我的昭昭,阿娘可想你了……”

冷宫的日子清苦而漫长,华妃娘娘的疯病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她会抱着一个破旧的衣衫,坐在窗前发呆,一看就是一整天。

疯癫的时候,她会到处游荡,在宫里四处寻找“昭昭”,见了孩童就紧紧抱住,不撒手。

陛下后来知晓了真相,将她接出了冷宫,却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

华妃娘娘疯了,陛下就再也没踏进过华清宫一步。

那座曾经尽是笑语不断的宫殿,如今只剩下蛛网尘封,一片死寂。

夜半之时有风吹过,窗棂还总会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极了孩童的哭泣声。

我想,那定是昭昭公主在为自己申冤。

陛下总说,有愧于华妃,却从未付出过代价,哪怕一句关心,也没有。

他总是如此,愧对于很多人,却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也从未在意过他人的想法。

他的愧疚,是廉价的,也是虚伪的。

***

我再次瞧见江妃娘娘是在三日后。

我又一次踏入了长乐宫,本就安静的院落更显清冷。

廊下的朱漆柱上,新年时贴的红联已被风吹得边角翻卷,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

守在门口的丫鬟见我来,红肿着眼睛朝我行了礼,嘴唇嗫嚅了半晌,才说出了话:“娘娘她刚醒来。”

料峭寒风拂过,枯枝上的零星黄叶摇曳着、晃荡着,最终飘飘而下,落在了地上。

我拢了拢身上的素色宫装,指尖触到袖中揣着的蜜饯。

是昨日谢央为我买来的,我记得娘娘先前最爱吃蜜饯,她的人生如此惨淡,我倒是想要她吃下蜜饯,变得幸福些。

风里又隐隐约约地飘来汤药味,极其浓烈,混着庭院里衰败的草木气息,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推开半掩的房门,一眼就瞧见了床榻上半倚着的江妃娘娘。

她锦被下的身形单薄,仿佛被风一吹便会散去般,她原本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

帐幔被人细心地撩到两侧,露出她清瘦的脸庞,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竟照得那层薄皮近乎透明。

她脸色苍白,无一点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是艰难的。

又忆去岁的上元节,她还陪我去放了河灯,那日的她眸光透彻如春水,薄唇轻扬,一双桃花眼绽开点点笑意。

我料不到,也接受不了,一年光景不到,她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阿云来了……”她无力地掀起眼皮,艰难地说道,声音中尽是疲惫。

那双曾如秋水般潋滟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灰翳,却在看见我的瞬间亮了亮,像是快要熄灭的油灯突然爆出一点火星。

她想抬手,手腕却在半空中颤了颤,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回锦被上。

我红着眼眶蹲在她身侧,絮絮叨叨:“娘娘定会没事的……”

眼泪不争气地砸在袖口,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我知道这话连自己都骗不过,也定不会骗过她,可除了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告诉她,太医医术不惊,治不好她的病,娘娘这病怕是熬不过这个秋日了?

我攥着她枯瘦的手,那只手也曾温柔地为我簪过花、梳理过发鬓,此刻却冰得吓人。

我故作镇定地安慰着她:“娘娘还未瞧见萧砚与谢婉成婚,还未瞧见百姓无忧,还未瞧见太平盛世、阖家团圆,定会没事的……”

“傻孩子。”她扯出一抹笑,笑意却不抵眼底:“人总会死的,于我而言,是种解脱。”

话落,她便咳了起来,肩头起伏剧烈,她慌忙地侧过头去,拿起帕子捂住了唇。

洁白的手帕上随即便洇开了一片刺目的殷红,我起身,欲唤太医来,却被她用尽力气拉住,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力气也是极小的。

“阿云,陪陪我吧。”她道:“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

话落,她就撑起了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因无力,又滑了回去。

我起身,想要将她扶起。

她却摆了摆手,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望向了外头那颗梧桐树。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枝头两只鸟儿正相互依偎着,想到了《画堂春》中的句子:

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我想,娘娘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www.nmxs8.cc】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