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御这回离府三日未归。

虞绾音也时常捧着书卷发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夫妻俩闹了矛盾。

青颂放下手里的茶点,“夫人,你没事吧。”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书卷,“我能有什么事。”

她只是忽然发现,她竟然能懂楚御在说什么。

眼下世道,他要先做许多错事,才能做对的事。

在这条路上,错的也是对的。

父亲曾在家中闲聊时,提起朝中新来了一个大理寺少卿。

因为过于刚正不阿,不通情面,被父亲称为“傻子”。

这个清廉贵重的“傻子”,在朝不过半年就被参奏流放。

污池中容不下清鱼。

可进入污池改变一切,就要把自己也变脏。

虞绾音在想,这样是不是错。

后来又觉得以对错论事,也是相当偏颇的方式。

越想越烦。

虞绾音放下书卷,“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哦好。”青颂正准备上前接虞绾音,听到虞绾音说。

“我的意思是,出府走走。”

青颂停住,这还是虞绾音入府来,第一次要求出去走走,“夫人想去哪?”

“去奉天寺。”虞绾音斟酌片刻,“帮我套个车,奉天寺要上山,我不胜颠簸之力,挑个踏实有力气擅长走山路的马夫。”

青颂记下虞绾音的要求,出门套车。

在相府一群马夫中,挑个有力气的,一眼就能看到戎肆。

青颂走上前,“夫人要去奉天寺,不胜颠簸之力,你可擅山路?”

戎肆听着这要求,眉梢微扬,“擅。”

青颂叮嘱,“那就你了,夫人才病愈,上山可仔细些。”

虞绾音出门时,果不其然看见戎肆在马车边等着。

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再也没有移开,随着虞绾音走近上车而有所动作。

那股被猛兽盯上的感觉再度袭来,虞绾音压住心头的不安,故作镇定地上车。

忽而面前横过来一只手臂。

虞绾音脚步停顿,转头看了一眼。

戎肆没说话。

虞绾音微微敛眸,伸手扶上他手臂,借力上车。

他的手臂结实地像是铁棍。

戎肆有意送了几分力气,虞绾音一下子就被颠了一下。

她被强悍力道迎送上了车,直到坐下还没回过神来。

虞绾音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手心,身上还残留着被那股力气迎送地悬空感。

很快车子启程。

送走虞绾音,相府大门被合拢。

院内赖婆子偷看了两眼,赶忙回院里,找到了虞荷月的屋子。

虞荷月正在梳妆。

赖婆子进来就一脸喜色,“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虞荷月不明白,“恭喜我什么?”

“您还不知道吗,大姑娘和相爷前两日吵了一架,相爷一怒之下离府,估摸着大姑娘心情也不好,刚刚出门散心了,夫妻离心是铁定的。这可是您的好机会。”

虞荷月轻轻“啊”了一声,“为何吵架?”

“具体的奴婢不知,大姑娘又不似您会哄人开心,自然是如何吵架都有可能。”

赖婆子上前,朝她挤眉弄眼,“姑娘,您定要把握住这次。”

虞荷月叹了口气,“我前几日已经很努力了,相爷反应不多,我也摸不准他什么态度。”

赖婆子恨铁不成钢地碰了她一下,“反应不多那就给他不得不有反应啊,姑娘你聪明,就是差了点狠劲。”

“相爷正直盛年,新婚无处发泄,还与新妇吵架,留你在府上,那就说明对你也并非厌恶不喜。”

赖婆子凑近耳语,“等相爷回来,您就借口给他送汤。咱也不偏颇了,给大姑娘和姑爷都送。”

“奴婢给您个方子,这方子女人吃了补气血,但却是让男人动欲的好东西。”

虞荷月似是没想到这种方法,错愕地看向赖婆子,“这,行吗?”

“咱又不是给相爷下药,有什么行不行的。”赖婆子撺掇着她,“相爷想了,大姑娘伺候不了相爷,难不成还不让别人伺候?”

虞荷月脸颊涨红。

想来也是,她入府侍疾不就是为了这个。

*

从上安城中前去奉天寺的路程足有一个多时辰,青颂倚在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

但虞绾音睡意全无。

她靠在旁边,清楚自己出来散心是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

马车在奉天寺门口停下来。

戎肆这会儿才开口,语调有点悠闲,“到了。”

虞绾音扶他手臂下车,心下仍是忐忑。

她转头跟青颂说,“我走动劳累,你先下去帮我买点香火,顺便问问,有没有大师今日在寺里可以解惑。”

青颂知道虞绾音体弱,也不疑有他,先去打听。

戎肆靠在旁边看着青颂走远,沉吟道,“夫人绕了好大一个弯子。”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

这还是他们自那晚之后,第一次单独相处。

很奇怪。

即便虞绾音自觉坦荡无比。

但她的确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想要找他,“你还是收敛一些,免得被他发现。”

戎肆问她,“发现什么?”

那视线烫人,虞绾音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转移话题道,“你若是能走,还是尽早离开上安。”

“他们在上安抓不到你们,打算前去江陵剿匪。”

戎肆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剿匪的队伍并没有派出去。

因为她跟楚御吵的那一架。

但戎肆没有跟她直说,而是反问,“你不想我被抓?”

虞绾音古怪地抬眼,迎上他的视线。

戎肆又问,“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直逼得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像是要剖开她的躯壳,直戳她心底的答案。

虞绾音回答不上来,或许是不想回答,“我只是知道了,随口告知你罢了,去留随你。”

戎肆慢条斯理道,“夫人,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土匪,一个坏人。”

“你不要这么大声。”虞绾音恨不得去捂他的嘴,但又不能,“你就这么想被抓吗?”

戎肆站直身子,看着她给了答案,“不想。”

他朝她走过去,“我只是更好奇你不想的原因。”

虞绾音见他靠近,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过后发觉这样实在是太奇怪。

她索性止步,“那晚我与你说过原因,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虞绾音避开他,直接进寺庙。

戎肆看她进去,眸底多了些其他情愫。

青颂见虞绾音跟了过来,轻轻“咦”了一声,将刚采买好的香火递给她,“夫人过来了啊。”

“请大师解惑想必要诚心,所以先过来了。”

青颂不置可否。

寺庙之中香火旺盛,前来上香祈福之人络绎不绝。

香火缭绕之间,虞绾音寻到通往后院僻静的小路,见到竹林小舍里诵经的方丈。

近乎是她一进门,方丈便回头看向来人。

虞绾音说明来意后,方丈忙起身,将卦签筒递了过去。

卦签不过摇了两下,一根竹签从里面跳了出来,落在地上。

虞绾音弯身捡起。

上面赫然写着“下下签”。

虞绾音看着手上的签文,一时竟是笑了。

她就说,她这个运气一向不好。

青颂远远瞥见下下签惊了一瞬。

这可是大凶啊。

青颂担忧地看向虞绾音,也不知夫人问的是什么事。

方丈接了过来,“夫人不必担心,这虽是下下签,但因人而异。”

“夫人瞧着是有功德之人,此签寓意就是凶中藏吉,随时皆有转机。”

虞绾音弯唇,“多谢方丈开导。”

她将卦签放了回去。

人嘛,通常会在偶尔倒霉的时候,抱有希望。

可完全倒霉的时候,反而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方丈说的是宽慰还是真的也并不重要。

青颂跟在虞绾音后面,没忍住问道,“夫人,那签是什么意思啊?”

虞绾音简单一句,“家破人亡,国破山河。”

青颂愣住,好半天才缓过来,“啊?夫人……”

而此时方丈手里握着另一枚卦签。

他的问题是,何时能出现解我中原困局之人。

他拿到了上上签。

当下。

方丈抬头,疑惑地看向那纤弱女子的背影。

虞绾音走下奉天寺层层石阶,看着今日天色倒是极好。

山林草木枝叶透着凉丝丝的绿意,比城里要舒服许多。

很奇怪。

她这会儿心下倒是轻松。

这破烂日子,能活活。

不能活也没几日了。

反正大家一起死。

虞绾音并不急着回去。

而是寻了奉天寺附近的一处小摊贩歇脚,要了几碗云吞。

热气腾腾的云吞上来,鲜香四溢,通透轻薄的面皮裹着饱满紧实的馅料,浮在汤面上。

山间小葱苗切碎洒在上面,看着令人食指大动。

青颂起先还因那签文担忧,但看虞绾音这般气定神闲,心下慌乱也莫名其妙消散。

安静的人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人心境归于平和。

按规矩,他们下人不能和主人家用膳一同坐着用膳。

虞绾音这会儿在外不拘规矩,他们也就没有坚持。

虞绾音刚拿起勺子,便发觉戎肆盯着某处看。

那神态散漫又警觉。

虞绾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年从寺庙下面走过来,他怀里抱着自己的竹篓,四下观望着。

大概是察觉到了虞绾音的目光,少年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捧着手里的竹筐,“这位夫人,您要不要看看刚挖出来的人参。”

他摸出来了一个沾满泥土的人参正要往虞绾音面前塞,青颂慌忙拦住。

少年兴许也知道自己手脏,见状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

他转头又眼巴巴地看向虞绾音,“夫人看看吧,五两一根,都是我现挖的,跟你们城里的不一样,还便宜。”

戎肆刚要开口,就听见虞绾音笑道,“那我都要了。”

少年愣了一下,“真的吗?”

而后像是生怕虞绾音反悔一样,将筐子推了过去,伸手,“一共三十两。”

虞绾音将自己的荷包递了过去。

少年道了一声谢,后退了几步拔腿就跑!

这反应看得青颂很是纳罕,“跑什么……”

她俯身将地上的竹筐捡了起来。

翻开上面那两根人参,下面竟然全是杂草。

甚至上面那两根也不是什么人参,是土树根充的数,不像的地方就涂了泥。

青颂瞪大了眼睛,一下子起身,“站住,你……”

青颂想要追,但这崎岖山路上,早就没了人影。

青颂气得跺了跺脚,转头看虞绾音,“夫人。”

虞绾音宽慰她,“没事。”

戎肆仿佛看戏一样,“夫人一早就知道那是骗子?”

虞绾音舀着小云吞汤,“那孩子身上都是药香,但是卖假参,家里当是有人病了。”

“多大的骗子,能把自己手上烫得都是疤,他要就要了吧。”

戎肆多看了她两眼。

青颂虽是不甘心被骗,但听虞绾音这么说消了气。

也是,都抽到下下签了,且当破财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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