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五岁……也就是二十九年前加入的游狼号。加入七年,我儿子,也就是你们知道的‘戚优’才刚出生。”

器械的嗡嗡声里,狼王坐到了方兴的手术椅旁边。从声音和气味判断,她自己倒了杯酒。

“那之前没什么要紧事,但也不能完全不讲。嗯,我就简单说下染坊街是个什么地方吧。”

——2069年秋,染坊街西南角、罗马塔院内。

人造的晨光透过轻微的白霾,散成漂亮的柱状,照射在纯白高大的罗马塔上。这座罗马塔,和现在2102年黑水街梧桐冠里的罗马塔几乎别无二致。

在这座三十三层高的白塔下方,铁丝网内,却并不是一般人从外面看时容易设想的空旷广场,而是一圈设计复杂、近乎迷宫的露天列车站台。

在且只在9月23号这一天,这圈列车站台的天棚下溢满了嘈杂的人声。三列黑、白、灰漆的双头悬浮列车停在各自的轨道上,车轮下的磁轨远远延伸出去,通往染坊街外。

随着站台上的人逐渐进入列车,鸣笛声陆续响起了。

“求你了。求你们了!”

一个年轻人的哀嚎声响彻了站台。在两三个人的挟制下,这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仍在疯狂挣扎:

“我没得病!我没得病,我不是第四等人……我也该引渡到二等街区去!”

“冷静点。”其中一个架着她的人顶着挣扎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你老婆断联,但你得了末日病,这是客观事实,好吗?”

“惯的。”另一个架着她的男人面色不善,“谁去哪个街区,是你能说了算的?再胡说八道,看我给你一棍子清醒清……我*!”

嗵的一声,这男的被一肘子怼到了脸上。

“噗嗤”。混乱的旁边,穿正式制服看场的牧羊犬里,有人没能绷住。

男人蘸了蘸流出来的鼻血,脸上腾地涨起了猪肝色。

“你大爷的……”他缓缓抽出警棍。

尽管气血上头,但是,男人抽警棍的速度慢得夸张。

旁边,架着那年轻人的其余人似乎欲言,然而又止。他们都在瞄牧羊犬的反应。

直到那警棍慢慢扬起来的当口,终于,牧羊犬里有个人出了声:“诶,老胡!你闺女看着呢。”

说着,那个牧羊犬轻轻从后推了一把,推出一个十岁出头、瘦长瘦长的小孩。

那小孩往前踉跄了一步,死死站着不动了。

被叫老胡的男人立马停住:“长官您慊碍眼?我马上把人带走……”

“不是碍眼,让小孩看见多不好。”牧羊犬开玩笑似的拍了下那小孩的肩膀,“看你老爹打人,你怕不怕?嗯?小十一万。”

“——不怕。”话音未落,那小孩却突然条件反射似的出声了。

她瞳仁紧缩,身体绷得板直,但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我,不害怕。”

牧羊犬愣住。站台上,众人面面相觑。

几分钟后,列车如期启动。重归寂静的站台上,工作人员们放松下来,开始三三两两地收拾扫尾。

刚才那个牧羊犬来回转了两周,终于还是折返,走到蹲地上使劲擦血的老胡旁边:

“怎么回事啊,你那小孩,真的眼睛都没眨一下。这已经不是胆子大的问题了吧?”

听见这牧羊犬的声音,老胡连忙弹起身,弓腰堆笑:“不不,不是胆子大。这小鬼早熟得很,明白那人耽误公事,挨打活该。毕竟也是我这种‘二牧羊犬’带大的,耳濡目染……真的是,没个小孩样……”

“早熟?你自己信吗?”牧羊犬打断老胡,一下把他噎住了,“我跟你打赌,这丫头绝对要给你找事。”

在老胡的僵硬中,那个牧羊犬自顾自抱怨了起来:

“你买这丫头花了十一万吧?十一万哪,买这么个地雷回来……所以我才说,‘买亲权’这一套就是忽悠人。要不是能加点公民评价,真是亏到姥姥都不认。”

“小孩属于你又怎么样?一把屎一把尿带大,谁知道最后开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再好的基因,都没法保证一定觉醒异能……与其赌他们上塔的奖励,还不如把养孩子这精力卖给生物公司、当保姆倒挣它个几万块呢。”

这两个人说话期间,他们话里的主角、那个瘦长的孩子就在站台的另一端,干她被带来干的工作。

和其他“二牧羊犬”们一起,她也趴在正式牧羊犬们身边的地上,一点点把地砖上留下来的鞋印擦干。

——这就是染坊街建成以来的第一次大型引渡。

二十年来公民评分未达标准的成年人,有新规里疾病史、手术史和严重身体残疾的人,当然,也包括觉醒异能的天命之子和抢获金船票的幸运儿,所有这些不再适配染坊街的角色都被重新衡定了公民等级,送往与之相匹的新去处。

“……黑水街的引渡具体怎样,我还没见过。”狼王语带沉思,“但既然罗马塔都是统一制式,八成是和染坊街大差不差。”

听狼王讲完染坊街的引渡流程,方兴反刍了一遍她的口述说明文,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了罗马塔下列车站台的画面:“你了解得……很细致啊。”

“别误会,染坊街的罗马塔也一样闲人免进,不准窥探。”狼王说,“只是染坊街人多,牧羊狗自己忙不过来所有事。引渡那时候我年纪又小,这才有机会混进去干点杂活。”

——和四等街区的黑水街不同,染坊街的人口上能摸到十万。人口多,面积大,边界还不封闭,居民过卡非常简单,很容易就能在毗邻几个街区之间流动。牧羊犬管理的难度和成本,因而在黑水街的数倍以上。

这就是老胡这样的“二牧羊犬”,私下里人称的“二狗子”,所以存在的理由。

这些人并不会穿上牧羊犬的制式装备。但平日里,他们手中的警棍有和真正牧羊犬相同的重量。

“狗日的,劲这么大……”9月23日傍晚,从列车站台下班的路上,老胡抹了一把干掉的鼻血,“刚接的鼻子,五万块钱呢。”

心烦意乱间,他的动作一顿:“看什么,让长官给你逗飘了?头低回去!”

他是在骂他买来的那个孩子。十一年来,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婴儿时期,这孩子都会因老胡的暴怒而止啼。但偏偏今天,那个价值十一万的瘦长孩子并未移开视线。

叱骂之下,“胡十一万”依然定定地盯着老胡。她松垮的领口处,隐约透出青紫色的棍痕。

不知为何,最后,老胡自己忍不住先弱了一下目光。

“……刚才,你揍的那个人。”

就在老胡目光闪烁的瞬间,冷不丁地,十一万开了口:“她为什么那么不想去四等街区?四等街区能比这儿垃圾多少?”

“怎么,慊收养你的地方垃圾?”老胡立刻又来了劲,“知足吧。我告诉你,多少人都巴巴地指望着升来一等街区呢……有些掉到四等的家伙宁可去当黑船水手,也不愿意去四等街区人间蒸发。”

“比黑船水手还坏?”十一万挑眉,“那要是有一天你被发到四等街区,你去不去当黑船水手?”

“你说谁被发去四等街区?”跟摸了电门似的,原本还有点冷静的老胡应声暴跳,“找打?”

“你能留在一等街区,不就是靠养我加的公民评分吗?”十一万依然盯着老胡的眼睛,指尖因莫名的情绪微微发抖,“我去当黑船水手,你肯定就得被捋下来了。要是我还刚好觉醒了异能……”

车水马龙的商业街上,斑斓的投影和霓虹中间,原本直线的人流忽然自动让出了一个大圆。

众人避让的舞台中央,一个一米八八的大人理智尽失,疯狂挥舞着警棍,打狼一样暴打起一个一米三八的小孩。

他一脚把地上断裂的尖刀踢出老远。早在打起来的第一合,小孩试图掏刀子的右手就被警棍打折了。

“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怪。”老胡粗喘着,稍微回过了一点神,“你敢弄刀?你敢偷偷弄刀?我让你弄!”

声嘶力竭的怒骂声淹没在巨大、热情而又动听的广告词里。没有人关心这点小事。

就在一条街外,当天第三起帮派火并又开始了。

“……论治安,染坊街其实反而不如黑水街。”

讲完公民评分和引渡,狼王正式开始描绘染坊街的生态,如数家珍:

“不管哪个街区,牧羊犬都不怎么管一般人之间的暴力事件,出了人命,罚点钱就算了。稳定的大黑邦为了收人头费、保护费之类的,反而会管管。但像一等街区那种人员流动性强的地方,自然就更难形成锈金帮、或者我们游狼帮这样稳定的格局。”

“不过,染坊街那样当然也有好处。每个势力总会有几个难搞的对头,你很难得罪所有势力。再加上街区面积大、人多、网络开放、‘白骑士’治理得更好之类的,染坊街的生意就很少见垄断,比黑水街热闹得多。”

“黑船水手当然也在那里做买卖。跟黑水街不一样,染坊街有头有脸的黑船水手起码得有五六支。”

“但是,他们就没有黑水街这么大的义体市场了。在那边,‘我们’更主要的业务是物流、安保,以及人口买卖。”

——2073年,染坊街的统一公寓。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男人被丢在屋角,“呜呜”叫唤着,惊恐的眼睛瞪得老大。

在他对面,一名一米五六高的少年高高站着,斜叼烟卷,歪头从药瓶里往外抽镇静剂。

“行啊,小十一万。”一个穿鼻环的年轻人打亮火机,赞叹地给少年点烟,“真不愧是二狗子养大的,动手就是利索。这下老大肯定没话说了。”

十一万不搭茬,俯身扯起那个年轻男人的头发:“这男的脸还行啊。活卖吗?”

“你喜欢可以用。”鼻环女自己吸了口兴奋剂,面露陶醉之色,“单主没付活卖的钱,估计是想直接拆开。”

十一万摇头,左手一下把镇静针捅进男人的脖子:“二十三了,太老,我没兴趣。”

打完药,年轻男人像滩泥似的流回了地上。

十一万耷眼吐了口烟:“说好了,这单完事要给我换一只义手。”

啪地一声,她放开一直控制不住微颤的右手,把空药瓶摔得粉碎:“医用的就免了,我要的是强化义体——反正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干了,不算白买。”

“……在黑水街,十四五岁的正式黑邦成员还是挺常见的。但在染坊街,也包括那些二等、三等的街区里,这种情况就不是很多。”

说到这里的时候,估计狼王看了小6一眼——毕竟,小6就是黑水街“十四五岁的正式黑邦成员”。

短促地轻笑了一声之后,狼王继续:“毕竟黑邦人士很容易就会上引渡名单啊。干黑邦,不说干到能给自己找替罪羊,起码也得爬到不用给别人挡枪子儿的位置,才算是干安全了。未成年人赚正常公民评分容易,爬黑邦地位才难。进黑邦不划算。”

“黑船水手就更别提了。地下寥寥无几的死刑,基本上,都是靠黑船水手一手撑起来的。”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上船。而且,还偏偏是跟你养父有仇的‘我们’。”

2073年,十一万从统一公寓回来之后、在酒吧的包厢里。

蓝紫色的灯光下,一个棕色头发的大背头重重叩下了酒杯。金褐色的鸡尾酒“教母”剩了个底,在切得宝石一样的玻璃杯里反着粼光。

“……不好吗?”十一万摊开手,右手因旧疾打着抖,“你心里应该挺乐呵的吧。”

“乐呵当然是乐呵。”背头女人失笑,“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动机。”

“——两年前,你不是已经亲手把你爹的右胳膊给废了吗?他做不起接神经的手术,耽误工作,自然就引咎辞职了。我听说,他是回家路上自己吊死的。”

“人死了就是死了,你气不着他,也损害不着他了。”背头女人漫不经心道,“如果你就是为了两年前这点破事来的,我可以赏你一颗子弹钱。放心,比吊死强。”

说着,背头女人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包厢里死寂一片。

旁边,引荐十一万的鼻环女畏缩地往后稍了稍。十一万顿了一顿,忽然径直向前走了几步。

“你姓戚,或者说,你应该姓戚。当上这个‘船长’之前,你大名就叫作‘小妹’。”

啪地一声,十一万把她借用的新枪拍在桌上,整个人倾身逼到了背头女人面前:

“不止你。你那几个副手的原名,我也都知道。主力义体不说全都清楚,也八九不离十。”

在极近的距离下,十一万与背头女人直直对视,紧盯着对方微缩的瞳孔:“搞清楚,我那个爹只是让我知道了你们,不是我加入你们的理由……我先来找你,只是因为我碰巧最熟悉你们游狼号。”

“不行就算了。反正我就是不想受束缚,加入哪支黑船水手,对我来说都一样。”

“……跟很多人一样,我也是通过一个人口买卖的单子加入黑船水手的。那好像是个唱什么东西的小糊咖,有个比较稀有的血型。他最后卖了个好价钱。”

终于讲到游狼号,狼王的语调表面不变:“那之后,我就不再受公民评分系统的约束了。准确来说,在这套系统内,我的分数固定成了零蛋,只要被抓住,就会直接被送到四等街区去。都不用等大型引渡。”

“但是,很有意思吧?我在游狼号上蹿下跳了十六年,就愣是没被罚过。要知道,我可是被牧羊狗抓住过好几次……我们头儿捞我捞得都端不住架子了,大骂我是不动脑子惹事,动脑子就坏事。嘿,这老帮菜。”

“她自己也是一样。什么事都干过,什么事都能用钱摆平。”

“那老东西一个天生二等人,基因还能被选进许氏集团背景的生物公司冷库。二十二年前……也就是2080年,那个叫‘优等生’还是什么的小公司造了个‘样品’出来,跟老东西拍了一大组抛头露面的广告。结果作为‘纪念’,那个样品就直接送给了我们。”

——2089年,又是一个秋天。

“队长!队长你在吗?”

噔噔蹬蹬,一个九岁的瘦小男孩挥舞着手枪,兴冲冲地闯进了酒吧大厅。

见大厅里的人一下子都看了过来,他顿时一缩,闭上嘴、小心溜边,猫着头摸到了某个包厢的门前:“队长?我把你坏的枪修好了……”

他正要敲门,刷地一下,包厢门自己打开了。

“嗷!”

咚的一声巨响,字面意义上的铁拳直接砸到了男孩脑袋上,一下给这男孩砸得抱头蹲了下去。

包厢里,已经三十一岁的十一队长提着沙包大的铁右拳头,满脸遮不住的慊弃:“说多少遍了,我扔了的东西就是垃圾,是我不要的!他爹的烦不烦……”

“谁叫你理他。”戚老船长轻飘飘的声音传了出来,“行了,关上门吧。”

“这是你儿子好不好!”十一队长没好气地回头,“用的你的基因,还跟你姓戚,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不能自己管管?”

“‘样品’送过来的时候,我就叫你把他处理掉了。”戚老船长悠然自得,“自己没处理明白的事,就得自己受着。”

十一队长站了半晌,啧了一声,恶狠狠地摔上了门。

关门后,包厢内。

“哟,十一妈妈!”沙发上,有人嬉皮笑脸地跟十一队长吹口哨,“怎么这么招小孩喜欢啊,也教教我们呗?”

“闭嘴!”十一队长一屁股砸进沙发里,嘴里的烟咬得烟丝开绽,“妈个屁,他自己狗皮膏药打不走。真恶心……”

“怎么就恶心了,他这条小命不是你给的?”旁边的人戳她,“又‘生’又养,跟最原始的那种妈都只差个‘怀’了。而且养得多亲!是不是?妈咪。”

“你他爹……”十一队长脖子涌起红潮,怒而抄枪。见她下意识抄枪,周围又是一片爆笑。

“——行了。说正事。”

随着戚老船长出声,刷地一下,包厢里安静了下来。

一眨眼间,老船长脸上就没了笑意:“我们要从染坊街撤了。彻底撤走,穿越‘无光带’。”

包厢里寂静一片。

好半晌,十一队长撂下刚才男孩儿拿过来的那把旧枪:“看我干吗?我最近可没出单。是老东西自己终于捅出事来了吧?”

看着她的几人一脸欲言又止。

“不是。”戚老船长否认,“我们不是去避祸的……或者说,不只是。”

众人的视线转向她。

“游狼号成立二十一年,我们什么活都干过,从来没有过大的失败。这当然是因为我们运作得好,但是,也是因为我们从来没碰过风险最大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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