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知章!你畜生!”
赶来的三两小厮将妇人拦下,郑知章见鬼似的,提起裤子就跑,逃命途中瞧见坐在一侧的王琰,眼睛都看直了。奈何身后妇人穷追不舍,只停顿片刻,一溜没了影儿。
沈明淮旋即起身换了个位置,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的。王琰却又凑到隔壁桌妇人身旁,打听起那二人来。
“郑大猷的外室和他儿子,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竟要拔掉人命根子。”
这不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当年修塞所用的梢料,正是由木商郑大猷采买的。王琰将身后的沈明淮拉到身边,听这妇人娓娓道来。
如方才所见,郑大猷这位外室十分漂亮,育有一女,年方十二,亦是个小美人坯子。正室膝下一儿一女,皆长相平平,尤其郑知章,日日流连风月场所,挥霍无度,是滑州城臭名昭著的纨绔。
她不幸地看见了那人的长相,何止是平庸。王琰须盯着沈明淮瞧上一刻,方才缓解那一瞥带来的不适。
“郑家很有钱么?”
那妇人的丈夫开口道:“身家起码有十万贯。”
妇人紧接着道:“从前根本没这号人,五年前开始与官家合作之后,这之后的梢料都是郑大猷供的,能不有钱吗?”
沈明淮眉头微蹙,“这五年内每一次岁修,都是用郑大猷的梢料?”
“是啊。”妇人撇嘴道,“这么些年,没人能从他那儿分一杯羹。”
郑家手中这碗羹,既分不走,打翻重做便是。他们正要去郑氏木场弄弄清楚,领路人主动送上门来了。王琰瞧见那张脸,刚吃的汤饼都想吐出来。
郑知章见他二人这般亲密,却问:“这位是兄长?”
王琰“呸”了一声,“你瞎么?唤他兄长?”
本就浮肿的脸上再堆起一个笑,愈发诡异了。郑知章赔笑道:“是我有眼无珠,该是他唤我一声兄长。”
沈明淮将王琰牵到身后,眼中的冥冥幽光映在眼前人身上,“担待不起。”
自走进客店起,郑知章那双眼睛就未从她身上离开,王琰仿佛被伸出的舌头舔了满脸唾沫,令人作呕。她强忍住心中不适,请他领她二人到木场看看。
坐上马车,忍无可忍,王琰攥紧拳头直道:“真想将他的眼珠子抠下来。”
一旁的沈明淮神色微动,握住她的拳头,五指扣进她的掌中,“好。”
王琰见他当了真,忙道:“现下不行,尚未拿到证据,不可打草惊蛇。”
沈明淮将她拉入怀中,亲昵地蹭了蹭,“听你的。”
宽敞的瓦棚之下,一根根圆木堆叠成丘,皆是冬季砍下的新木。管事见了郑知章,捧着笑脸迎上来,开口便唤“小东家”。郑知章道带朋友来看木,管事遂领他三人在木场转了一圈,将木的种类、用途、优劣介绍得巨细无遗,这位“小东家”只用在一旁点头即可。
四人回到厅堂坐下,小厮端来一壶热茶,第一杯给了郑知章,第二杯给了王琰。王琰将茶捧在掌中暖手,沈明淮却是连茶杯都未曾碰过。
管事放下瓷杯问道:“可是茶不合公子的口味?”
好似无论何时,沈明淮的脊骨总是挺立的,唯搂她的时候弯了腰。正如现在,他端坐的姿态与其余三人格格不入,在旁人眼中,许是少年老成,但绝不会当他是一个老道的商人。
“听闻木场近年的梢料卖得极好,我来是想与贵场谈一笔买卖。”
管事只道他是哪个地方的乡绅,“我们木场的买卖,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那处心怀不轨的视线如蘸了浆糊般贴在她身上,王琰想挖他眼睛的恶念又深了几分,只盼沈明淮能快些结束这场对弈。
“我知有一处地方,生长着大片的柳树,其性坚韧,必定切合贵场的需求。”沈明淮空口胡诌的本事愈发长进了。
管事倚在椅上,饮下半杯茶,隐隐没了耐心,“谁告诉你木场卖梢料了?”
沈明淮却不急,淡声道:“若不缺柳枝,还有苇料。我亦知有一处地方,生有大片青苇——”
“青苇?”管事不知怎的急了眼,“谁家梢料用青苇?我看你们压根就不是来看木的,诚心耍我呢!来人,送客!”
郑知章回神劝道:“嗳,怎么了这是?老张你消消气,咱家也不缺这一笔买卖。”
沈明淮愣在原地,好似说错话般,有些懊悔,“初涉此行,遭人蒙骗,诸多不懂,望您见谅。但我们是真心——”
“走!”
“既然如此,何必强留!”王琰哪受得了这气,拉着沈明淮大步走出木场,健步如飞,生怕郑知章追来。
马车驶回滑州城,王琰推窗瞧了数回,心里那阵恶心方才过去。
沈明淮见状担忧道:“下回我一人行事即可。”不若他的眼睛可能真要保不住了。
只见了两回,已是浑身难受,王琰只好妥协。
“也好。此行可有发现?”
“嗯。若要证实我的猜测,还需到硝河走一趟。”
行至硝河边时,已是午后。往来舟船不断,熙熙攘攘的码头上,暖阳将人罩在炉里熏,薄雪渐融,人的身子却烤不暖。王琰抱着汤婆子站在檐下,见沈明淮与几名挑夫说了些什么,一齐走到岸边。不久,挑夫拿着碎银欢喜离去,沈明淮将些许草根与土石装进布袋中,向她走来。
据王琰对药草有一定的了解,捆埽用的枝条既有柳枝,亦有青苇。青苇乃春季萌发的新株,韧性差。而梢料所需韧性好的枝叶,尤忌青苇。事关重大,二人又到城外村子询问过农户,若单看青苇,极易辨认,可二者混在一起,晃眼间亦将农户骗了,常人更难辨其真伪。
华信一人去木场摸了个遍,已不见青苇的踪影。王琰蜷在客店犯愁,眼下只有拿到两份账本,方能作为翻案的铁证。可五年前大决后,架阁库大量卷宗遭意外损坏,抢救下来的皆是陈年簿历,此前岁修的所有记录尽毁。
肃王给沈明淮透了消息,滑州的攒司已在任十年之久,此人许是他们破局的关键。但这位姓秦的攒司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亦无友,身世干净得犹如一张白纸。沈明淮在外跑了整整两日,方才收获到一个可以靠近他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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