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差点撞到林予星的那辆车。

大早上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急行而过,撞到人不稀奇,只是阴差阳错,撞死的人是萍姐。

“真系阴公啊!”穿着紫色碎花上衣的老太太紧接着骂了句脏话,和她对面的老姐妹说起她知道的事。

桃姨家一儿一女,女儿出国读书后拿了绿卡并未再回来,但并不是不管桃姨了,而是小女儿屡次想把桃姨接出去住,却被桃姨以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等等理由拒绝。

明眼人都知道,除去这些,桃姨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大儿子和黎嘉年。

亲儿子成日闯祸,三十好几都没闯出名堂,又天天做着发财梦,广城没管控严格前他是个飞车党,被抓进去关了好几年。出来了也改不掉坏习惯,仍爱做些小偷小摸。几进几出后,现在靠桃姨给钱,加上卖掉原来摩托车的钱凑了凑,买了辆二手尼桑,只能当个顺风车司机,开着油车拉客混温饱。

黎嘉年呢?跟和尚一样清心寡欲,眼看要奔三也不见得有多少着急,多次婉拒邻里街坊的撮合后,或许是被说动,或许是想尝试,跟一个女孩在一起了。

前期还算挺不错,黎嘉年性格好,出手大方,从不会给人难堪。他仿照网上学到的恋爱技巧,试图学做人男朋友。可惜模仿终究是模仿,恋爱恋爱,最重要的爱没有,嘴都没亲过便遗憾收场。

讲到这,眼看话题要被带歪,服务员出现,送上那两个老人家要的甜品,一份陈皮红豆沙,一份椰汁西米露,配上炸鲜奶和西多士。他身后老板出现,二人不由提高嗓音。

“阿东,好好味喔。”

“甘久不见雷,去边旅游呐?”

系着围裙的老板端着清凉补和沙姜鸡爪,毫不客气加入她们:“送你们一份。别说了,陪我老婆回娘家,她家兄弟要结婚,每人出三万。其他几个死活不出,就让我一个人出六万。那我肯定不出,就赶紧回来了。”

林予星默默接过服务员送来的双皮奶,听她们安慰老板两句。

说是安慰,更像是陈述事实,言语多少有点犀利。

直到捕捉到她们说了两个字——潮城。

一切都明了。

那个地方,确实存在这种现象。

林予星拿起调羹戳了戳双皮奶,正中点缀的红豆也跟着晃动。

她心思早已不在这上边,急着想过去加入战局,让她们赶紧说萍姐的事。

幸好那老板也不是真的要过来抱怨他老婆的原生家庭,也不是为了和老街坊寒暄,说了两句话,话锋一转,问起她们刚才的话题。

原本两个老人说起粤语唾沫横飞语速过快,林予星不认真听就略了过去,现在有老板加入,这速度不知不觉降下来许多,能听到更多细节。

"刘杰真不系人,食软饭嘅冚家铲,嫁块叉烧都好过嫁佢。"

随着熟悉的骂声开头,关于萍姐,终于在老人家口中拼凑出她曾经的故事。

作为家中长女,父母连生四个女孩,还曾打掉了一个,她从小担任半个母亲的角色,不仅需要照顾月子中的母亲,又要给底下的妹妹们泡奶粉做饭。

终于在她十四岁那年,因为没有及时收拾家里,乱糟糟的,被下班回来又累又困的父亲打了一巴掌后再也没回去。

起初萍姐家里人以为她是去了山里奶奶家,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她一有情绪就往那边跑,父母都已习惯,后来过了快一个星期,萍姐父母才知道她并没有去奶奶家,开始慌了到处找人。

彼时萍姐已经不在父母所在的小山城,揣着两块钱公交费去了离他们两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小县城,和她已经不读书的小姐妹一起在火车站附近饭店做洗碗工。

那个年代还乱着,不提飞车党到处都是,抢钱抢金每天都有发生。

更别提在街头昏睡的瘾君子,夜里常有吸.毒者在窄巷‘坐飞机’。

黄牛、窃贼、艾滋、非典、卖.淫、拐卖……

在火车站附近能看到众生百态,不法分子混在人群里打量着能朝哪个下手。

有一次下班晚了,萍姐差点被抢了工钱,好在附近有便衣警察及时赶到。

饶是如此,她手臂也被抢劫的捅了一刀,留下长长疤痕。但有衣袖遮住,倒也不怎么显眼。

只是那家饭店生怕萍姐给他们招惹麻烦,听说这件事后第二天就把她辞退了。

没了办法,这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再次踏上寻工路。

在那个年代,童工还算常见,不少家里穷的父母让女孩十几岁的年纪就出门打工供养家里,于是滋生出不少灰色产业,很多时候做完不给钱也是常事,最怕的是遇到拐卖和拉皮条的老鸨。

她就这么跌跌撞撞长大,直到十六岁被家里人找到。

那时萍姐已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去上学,和家里人关系关系又一般。歇了一段时间后,再次远走打工。

在此期间,二十岁时,萍姐结婚了,生下了个女儿。

这段婚姻维持了不到两年,宣告结束。

据说男方比她大了十岁不止,常年混迹赌场,娶她也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一看生出来的是女儿也就不怎么搭理二人,生活费都不肯给。

本以为离了婚女儿会归萍姐,结果男人硬扣着不给,声称要是女儿跟她走,他就一分钱都不给。

萍姐自己都养不活,再带个孩子怕是更难,只能选择放弃孩子抚养权,被扫地出门。

离婚后,她当过保洁,做过收银员。

时代发展,电商兴起,她攒了钱给自己购置电动车,跑外卖,送快递,凡是她力所能及的都做过。

最终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时被老板发现她手艺不错,送到后厨当了名厨师。

闲暇时,她也不闲着,因为手艺好,常被介绍到乡下做流水席,一次收入从两三百到近千不等。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和来吃饭的刘杰渐渐生出情愫。

那时的刘杰接手了父母留下的厂房,正意气风发。听说这家饭店手艺好,三不五时和兄弟工人们过来饱口福。意外得知后厨是个女人掌勺,他很是好奇,让老板把人带出来给他看看。

第一次见面当然没发生什么。

萍姐骨架大,常年在外跑腿打工导致皮肤黑黄,双手粗糙。

嘴唇厚微微龅牙,鼻梁塌有点蒜头鼻,实在称不上好看。

且浑身上下透着劳动人民的朴实无华,扔人堆里都找不出的普通。

刘杰给了她二百块钱让她做好些,便没有下文了。

事情转折发生在某个冬夜。

他们这群人因为丢了大单子,愁眉苦脸在饭店吃饭喝酒。

彼时刘杰和前妻正在打离婚官司,一打啤酒喝完已经目光涣散,又让人上了几瓶白酒自顾自喝闷酒。他带来的人吃完喝完后就打车离开了,只剩他一个在饭店,到打烊了也不离开。

饭店老板早早就回家了,留下萍姐收尾。

见刘杰不走,萍姐也是硬着头皮劝人回家。

"我没有家了,"刘杰说,"我爸妈都在忙,我老婆也要跟我离婚,小孩跟我不亲。"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酒后吐真言,又或许是萍姐心软。

那晚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两人关系开始有了些变化。

慢慢的,刘杰会带些东西给萍姐,在彻底结束婚姻关系那天,甚至买了个蛋糕,让萍姐和他一起吃。

一来二去,两个人在刘杰离婚三个月后在一起了。

萍姐搬进了他住的地方,过上了同居生活。

大概是因为两人都是二婚,孩子又给了原先的另一半,又或许是刘杰接任的厂房生意每况日下,他们的婚礼办得很低调,只请了几个熟人过去吃饭。

三金换成了银,彩礼6666,婚纱换成红旗袍。

席面还是萍姐自己准备的,只请了几个年纪大的阿姨备菜。

就这么寒寒酸酸,扣扣搜搜地嫁了第二次。

刘杰却是欢天喜地,听着别人夸赞萍姐贤惠能干,得意于自己如此低成本地获得了一个还能生孩子,性价比超高的女人。

就这么安安稳稳过了几年,后来的事林予星也知道了。

刘杰经营不善,工厂倒闭,欠下外债,和萍姐一起偿还。

从大房子搬到出租屋,奔驰换成了电动车。

保姆工人遣散,再也吃不起山珍海味,每日奔波。

大孩子从国际学校转到乡下学校,出生的小女儿也被送到乡下给父母带。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他发现家里还有萍姐在撑着时,开始幻想些不切实际。

打牌、买彩票、下六花彩,想要一夜暴富,过回从前生活。

正常做工工资又累钱又少,他无法摆脱贫困命运,开始躺平。

起先还觉得愧疚,某天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话,认为萍姐克他后彻底放纵自己。

老婆是不管的,两个孩子在乡下有父母带,他又像以前那样不负责任过日子,总归有人替他卖命赚钱。

"你知不知道,他在家也不做饭,所以阿萍才会把小孩送到乡下给家婆带。"

"那他在家干嘛?这个时候不去揾食就直接让老婆养了?"

"自打小女儿生下来之后,他就觉得人生没希望了。又觉得阿萍生不出男孩,到处说她坏话,说阿萍坏他财运,我们让他过不下去就离,他又不肯。"

"他怎么会肯,阿萍生完孩子才多久,半年不到吧。死的时候一尸两命,肚子里孩子都有两个月了!"

听到这,林予星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去看那一桌三人。

她还记得,萍姐生孩子时下着雨,让刘杰喊个救护车他都嫌贵不肯。

四月左右天气昼夜温差大,那个女人坐在他电动车后头,衣着单薄。

她就盖着雨衣后摆,像被拉去屠宰的牲畜,连点保护措施都没有。

现在已经是七月末,林予星数学再不好,也知道七减四等于三。

也就是说,萍姐月子没坐多久就把嗷嗷待哺的孩子送去乡下,出去打工,晚上还要应付刘杰纠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好,又怀上了一个?

离谱到极点。

正想继续听下去,余光扫到外头灯牌下有道熟悉的身影。

不等她看清楚,桌上手机震动。

[JN:你在店里听八卦听这么入迷?我站在这两分钟了,你双皮奶不动动?不好吃?]

林予星瞥了眼,又去看门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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