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西部生死线后,他们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县城休整了几日。叶葆启的笔记本里夹着几片枯死的胡杨叶,像某种来自远古的符文。当他们调头东返,翻越阿尔金山垭口时,七月的高原风突然变得粘稠——仿佛不是空气在流动,而是时间本身在翻涌。

司机指着前方说:“进了青海,天地就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山体的颜色从赤褐转为青灰,云层低垂得几乎要擦着越野车的顶架。叶葆启摇下车窗,闻到一股混合着牦牛粪、酥油和某种金属锈蚀气味的复杂气息。这气息让他想起童年时祖母的铁皮盒子,打开时总涌出说不清年代的味道。

青海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不是画卷式的展开,而是像一本厚重的、书页粘连的典籍,需要用力才能翻开。他们计划探访的第一个地方,既非碧波万顷的青海湖,也非金顶辉煌的塔尔寺,而是一个在地图上曾消失三十年的地名——金银滩草原。当地人叫它“原子城”,但在某些机密档案里,它只是“青海矿区”或一串数字代号:二二一。

越野车驶入金银滩时,正是午后。阳光在草原上泼洒出万千光斑,每一株草尖都顶着一颗颤抖的太阳。远处,祁连山的雪峰像一排列队的银甲武士,沉默地守护着什么。草原太美了,美得不真实——紫色的格桑花、黄色的垂头菊、猩红的狼毒花,织成一块漫无边际的锦缎。牛羊散落其间,移动缓慢,仿佛时间在这里被稀释了。

然而,当那些红色砖楼从地平线浮现时,整个画面的色调陡然改变。

楼群排列得过于整齐,像是用巨大的尺子比量过。三层或四层,坡屋顶,方窗户,墙面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更暗的底色。有些窗户破了,黑洞洞的,像被挖去眼珠的眼眶。楼与楼之间是宽阔的水泥路,路缝里长出一丛丛倔强的野草。

“到了。”司机熄了火。

发动机的轰鸣停止后,草原的寂静像潮水般涌来。不是纯粹的静——风在耳边呜咽,远处有牧羊犬的吠叫,更远处是隐约的河流声。但在这片遗址上空,悬浮着另一种寂静:一种被刻意保持的、充满张力的沉默。

基地旧址纪念馆是由当年的厂部办公楼改造的。一进门,先看见的是一面巨大的铜浮雕:蘑菇云的图案被抽象成旋转升腾的火焰,火焰中浮现出无数张面孔——戴眼镜的、戴军帽的、裹着头巾的,所有面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仰望。

一位老人迎上来。他走路时左腿微微拖沓,像是关节里藏着某个旧伤痛的记忆。头发全白了,但梳得一丝不苟,中山装的扣子一直系到领口。

“我姓赵,以前在这里搞工程。”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江浙口音,“你们是记者?好,好,该写写这里了。”

赵老的手异常干燥,握上去像握住一截老树根。他的眼睛是浑浊的黄色,但看向墙上的老照片时,突然变得清亮起来。

第一张照片摄于1958年秋。一群年轻人站在刚刚搭起的帐篷前,背景是苍茫的草原和更苍茫的天空。他们都穿着臃肿的棉大衣,笑容却很灿烂,牙齿在高原阳光下白得耀眼。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小字:“首批建设者抵达矿区留念”。

“这个人,”赵老的手指轻轻触碰玻璃框,指着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是个物理老师,姓王。他报到时带了两箱子书,结果发现这里连张像样的书桌都没有。后来他把箱子摞起来当桌子,趴在箱子上算数据,一算就是通宵。”

赵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聆听什么。叶葆启也跟着侧耳——只有风声。

“有天夜里下大雪,帐篷快压塌了。王老师第一个冲出去加固支撑,回来时眉毛头发全结了冰。大家笑他像个白毛仙翁,他就用冻僵的手在帐篷壁上画了个蘑菇云,说:‘等咱们的宝贝成了,比这帐篷大一千倍,一万倍。’”

“后来呢?”年轻摄像师小刘问。

“后来……”赵老的手指从照片上滑开,“后来他在一次试验中受了辐射,调回北京治疗。临走时,他把自己那两箱书留给了我,说:‘老赵,这些我用不上了,留给后面的人。’”

赵老转身走向下一个展柜,脚步更拖沓了些。叶葆启注意到,那两箱书并没有出现在纪念馆的展品中。它们去了哪里?是被翻烂了,遗失了,还是化作了纸浆,又重生为别的文字?莫言常说,物件是有灵魂的,它们记得所有抚摸过自己的手。

第二张照片是爆轰试验场的施工现场。巨大的深坑已经初具雏形,吊车、推土机、密密麻麻的工人。每个人都小得像蚂蚁,但每只“蚂蚁”都绷紧了身体的每一根线条。

“这是‘亚洲第一坑’。”赵老说,“当时没有大型机械,很多是靠人挖肩扛。冬天,地表冻得比铁还硬,一镐下去只留个白点。有个四川来的小战士,虎口震裂了,鲜血把镐把染得通红。卫生员要给他包扎,他说:‘等会儿,等我把这个数据记下来。’你们猜他记在哪里?”

赵老的目光扫过每个记者,最后落在叶葆启的笔记本上。

“记在绷带上。他用蘸着血的纱布,在水泥模板上写数字。后来那块模板被浇注进混凝土,永远埋在了坑底。”

叶葆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笔记本。他的字是用墨水写的,可以擦去,可以修改。而那些血写的数字,一旦写下就永远定格,成为建筑的一部分,历史的一部分,土地的一部分。

黄昏时分,赵老带他们去上星站。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站台,两条铁轨从站台延伸出去,消失在暮色中的草原深处。铁轨已经生锈,枕木间的野草长得齐膝高。站台的水泥地面裂缝纵横,裂缝里填满了黑色的泥土和细小的白色野花。

“这里是将部件装配完毕,送上专列的地方。”赵老站在站台边缘,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每次运输都是在深夜,绝对保密。火车进站时不鸣笛,车头灯用黑布蒙着,只留一条缝。装卸工人穿着特制的防护服,像一群沉默的白色幽灵。”

他顿了顿,眼睛望向铁轨消失的方向。

“有一次,也是这样的黄昏,我亲眼看见列车启动。那是一节特殊的车厢,外面看起来和普通车厢没两样,但里面……里面装的是即将成型的‘产品’。火车缓缓开动时,整个站台的人都立正敬礼。没人说话,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一声,一声,像是大地的心跳。”

“后来呢?”叶葆启问。

“后来那列火车安全抵达罗布泊。再后来,1964年10月16日,那边传来消息——成了。”

赵老说“成了”两个字时,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叶葆启却觉得,这两个字重得能让铁轨震颤。

夜幕完全降临。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泼洒在站台上,把一切都镀上一层清冷的银白。叶葆启独自在站台上走了一圈,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突然产生一种幻觉:如果此刻蹲下来,把耳朵贴紧铁轨,也许还能听见三十年前的震动,那些深夜里的秘密运行,那些被蒙住眼睛的列车,那些连自己运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押运员。

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苍凉。草原的夜晚醒了。

第二天,他们去看爆轰试验场遗址。

车在草原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凹陷的地形。那不是天然的洼地——边缘太过规整,像是被一只巨人的汤匙狠狠挖走了一块土地。

赵老站在坑边,白发在风中飞扬。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取出一把灰白色的土,轻轻撒向深坑。

“这是从罗布泊带回来的土。”他解释,“每次有老同事回去参观,都会带一点回来,撒在这里。算是……团圆吧。”

深坑直径近百米,坑壁是裸露的钢筋混凝土,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缝。最震撼的是那些漆黑的灼烧痕迹——不是涂料,不是污渍,是瞬间的极端高温在材料上留下的永久印记。痕迹呈放射状,从坑底某个中心点向外扩散,像一朵被定格在绽放瞬间的黑色花朵。

“这里进行过几十次爆轰试验。”赵老说,“用的是缩小比例的模型。每次试验前,所有人撤离到五公里外的掩体里。倒计时开始:十、九、八……数到一时,大地会剧烈震动,即使隔着掩体也能感到胸腔在共振。然后是一道强光,强到能穿透眼皮。最后才是声音——不是‘轰’的一声,而是持续的低吼,像是地底有巨龙翻身。”

叶葆启走到坑边,俯身向下看。坑底积了雨水,形成一小片浑浊的池塘,倒映着天空的流云。他忽然想起莫言在《丰乳肥臀》里描写的爆炸场景:“火光不是红色,是惨白,像死人的脸。”那么这里的火光呢?该是什么颜色?恐怕是世间没有的颜色,是只有在物质转化为能量的那个瞬间才会显现的、属于宇宙本质的颜色。

摄像师想下到坑底拍摄,被赵老制止了。

“辐射水平虽然已经安全,但有些东西……最好不要打扰。”老人的眼神复杂,“下面埋的不只是混凝土和钢筋。”

叶葆启明白他的意思。埋在那里的是时间,是青春,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计算与争论,是算盘珠的噼啪声和手摇计算机的咔嗒声,是在绝密条件下相恋又不得不分离的爱情,是父亲离开时孩子还没出生、回来时孩子已会走路的遗憾。

下午,他们拜访了草原上的牧民才让一家。

才让的帐篷离遗址区大约十里,是划定的牧区。他四十多岁,脸庞被高原阳光镀成古铜色,眼角皱纹深刻,笑起来时整张脸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我阿爸是厂里的司机。”才让一边给他们倒酥油茶,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开那种大卡车,绿色帆布篷的。小时候我不知道他运什么,只知道他每次出车回来,都会带点好东西——有时候是几颗水果糖,有时候是一本旧画报。”

帐篷里挂着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才让的父亲站在卡车前,身穿旧军装,胸前别着一枚像章。卡车被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阿爸说,有次冬天出车,遇到暴风雪,能见度不到五米。车队迷路了,在草原上转了一夜。天亮时,他们发现自己就在试验场边缘,再往前开几百米,就会闯入禁区。”才让喝了一口茶,眼睛望向帐篷外无垠的草原,“带队的老兵下了车,跪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说:‘祖宗保佑,没酿成大错。’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天禁区里正好有重要试验。”

“你父亲现在……”叶葆启问。

“走了,十年前走的。”才让平静地说,“肺病。医生说,可能和年轻时接触的东西有关,也可能就是草原上常见的病。阿爸自己从没抱怨过。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边,说:‘才让,我这一辈子,最光荣的就是那十几年。虽然不能对人说,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才让的妻子一直安静地坐在帐篷角落捻羊毛线。这时她抬起头,用藏语说了句什么。才让翻译道:“她说,阿爸下葬时,我们按藏族习俗请了喇嘛念经。喇嘛说,他的灵魂很干净,像雪山上的雪。”

帐篷外传来羊群的叫声。才让的小女儿跑进来,大约七八岁,红扑扑的脸蛋,辫子上缠着彩色丝线。她好奇地打量着采访组,最后目光落在摄像机上。

“这个能照相吗?”她问。

摄像师给她看取景器里的画面。女孩看见自己的脸,咯咯笑起来,笑声清亮得像银铃。

叶葆启突然想到:这笑声,这平静的牧羊生活,这代代相传的草原,都是因为几十年前那些隐姓埋名的人,在离此不远的红砖楼里,用青春乃至生命换来的。

和平是有重量的,它压在每一株草上,每一片云上,每一个孩子的笑声上。

那晚他们住在海晏县城的招待所。叶葆启失眠了。

窗外,青海的星空低垂得惊人,仿佛跳起来就能摘下一把星星。银河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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