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内海,冷得像是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巨兽胃囊。河面上那层薄冰并非静止,它在月光下微微起伏,如同濒死者最后一寸尚温的皮肤。梧桐树的枝桠刺向铁青色天幕,那不是树枝——是无数冻僵的黑色血管,寒鸦落在上面时,“嘎”的一声啼叫会溅出铁锈味的涟漪。
叶葆启值夜班已经两个月了。他学会用黑布蒙眼,棉花塞耳,想象自己正沉入渤海湾最深的海沟。但总有些东西能穿透这些屏障:有时是电话铃声在梦里长成藤蔓缠绕脖颈,有时是父亲退伍那年带回来的军用水壶,在记忆深处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天晚上,搭档是解平生。内海市体育学院毕业的乒乓球亚军,手掌厚得像熊掌,握起笔来却灵巧得像绣花针。炉子上的铝壶喷着白汽,那汽在空中扭成各种形状,一会儿像龙,一会儿像破了的麻袋。
“葆启,听说你前几天处理了市长来信?”解平生往搪瓷缸里扔进一撮高末,茶叶落在缸底的声音很轻,像远方的枪声。
“嗯。”叶葆启用火钳夹起煤块,煤块上的纹路在火光中像一张张哭丧的脸,“信是假的,但里头的事是真的。真的东西穿上了假的衣裳,比赤裸的真相更叫人难受。”
“这世道,真真假假早搅成一锅粥了。”解平生吹开茶沫,“上周我值班,来个老太太,说看见慈禧太后在天上飞,还朝她挥手呢。非让我报道,说‘太后回来了,要复辟了’。”
“你怎么说?”
“我说,老人家,太后累啦,在遵化的清东陵底下歇着呢,不飞了。她不信,我就给了她张稿纸。你猜怎么着?她写了半夜,临走时把稿纸叠成仙鹤,说‘这鹤能飞到太后手里’。”
两人都笑了,笑声在值班室里撞来撞去,最后碎在墙角。窗外北风呜呜地哭,那哭声里有女人的嗓音,也有婴儿的啼叫。
十点半,电话响了。铃声尖锐得像一根针,扎破了夜晚的膀胱。
“记者同志!我是东铁路宜清花园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急得快要烧起来,“我对面楼住个姓郭的离婚女人,天天趴在窗户上喊我名字!像叫魂似的!”
叶葆启记录:“东铁路宜清花园,邻里纠纷。”钢笔尖划过纸面,留下蚯蚓般的痕迹,“她为什么喊你?”
“我不知道啊!我根本不认识她!”男人的声音开始打旋,“找过派出所,所长说‘这事儿得找报社,我们管不了活人的魂’!”
“您贵姓?”
“姓国,国佳!国家的国,佳人的佳!”
“国同志,您这名字好,听起来像‘国家’。但这事……”
“她不是人!”国佳突然压低声音,那声音从电话线里爬出来,带着粘腻的寒意,“她会气功!她发功的时候,我脑袋里像有一窝黄蜂在筑巢!针扎似的疼,从太阳穴扎进去,从眼珠子扎出来!”
叶葆启和解平生对视。解平生用口型说:疯了。
“国同志,头疼该去医院。”
“去过了!拍了片子,医生说脑壳里干干净净,比他的良心还干净!”国佳的声音又尖起来,“可她就是能钻进我脑子里!她知道我昨晚吃了韭菜盒子,知道我今早拉屎用了三张纸!她有仪器,肯定有!”
叶葆启明白了。这不是邻里纠纷,是一个人的精神在冬夜里裂开的声音。
“这样,您明天来报社一趟,咱们……”
“我现在就去!她的气功波正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我看见了,是紫色的!”
电话挂了。忙音“嘟—嘟—”地响,像心跳。
解平生叹口气,那口气很长,长得能从腊月伸到来年开春:“得,今晚的安生又让气功打散了。”
半小时后,人来了。国佳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得像根被风吹歪的芦苇秆。军大衣太大,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袖口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他一进屋就抓住叶葆启的手,那手冰得像从河底捞上来的石头。
“记者同志,你们得救我!”他眼睛里的光很烫,烫得不正常,“她要炼我的魂儿!”
叶葆启让他坐下,倒了杯热水。国佳捧着杯子不喝,只是盯着水面,好像水底沉着什么秘密。
“慢慢说。”叶葆启翻开记录本。本子的纸页有些泛黄,像旧年的皮肤。
国佳开始讲述。语速很快,句子和句子之间没有缝隙,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女人三十多岁,离婚两年,住在对面三楼;她每天趴在窗口喊“国佳”,有时候半夜也喊,声音透过墙壁时变成绿色的;他去找过,女人不承认,但她家的电视机会在他头疼时自动打开;医院查不出原因,医生说他是神经衰弱,可他明明看见有紫色的气从对面窗口飘过来……
解平生听得眉头拧成疙瘩。等国佳喘气的间隙,他问:“小国,你现在做什么营生?”
“没营生。”国佳低下头,脖子后的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像一串念珠,“以前在北京一个影视公司工作,许是总在音响旁边听配音,那声音把我耳朵里的平衡器震坏了。现在听什么都有回音。”
“家里人呢?”
“爸妈是做‘小百’的,哦,就是小卖铺,去东北上货去了。”国佳抬起头,眼睛里那片狂热的光烧得更旺了,“记者同志,你们能不能教我一招?能破了她的气功的!”
叶葆启点起一支烟。烟是“恒大”牌的,便宜,呛人。烟雾在灯光下慢慢升起,先是直的,然后开始打旋,旋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他看着那漩涡,突然有了主意。
“小国,”他弹掉烟灰,“你说她会气功?”
“千真万确!”
“那你知不知道,气功最怕什么?”
“怕什么?”
“怕‘金刚罩’。”叶葆启坐直身子,声音压得很低,像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练成了,周身三尺有金刚护着,什么邪气都近不了身。”
国佳的眼睛瞪圆了:“您会?”
“会一点皮毛。”叶葆启掐灭烟,烟头在烟灰缸里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像蛇吐信子,“我师父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后山,跟一个还俗的和尚学的。本来不传外人,但看你这样……教你了。”
国佳“腾”地站起来,军大衣下摆带倒了椅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很响,像骨头断裂。
解平生把椅子挪开,腾出块空地。叶葆启站到中间,摆了个架势——其实是第八套广播体操的伸展运动,但他做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的石门。
“来,跟我做。”他说。
国佳学得极其认真。抬手时,他想象自己在推开一座山;伸展时,想象自己的手臂在长,一直长到能碰到对面的窗户;呼吸时,他吐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云,久久不散。
叶葆启一边教,一边编口诀:“气沉丹田,沉到脚后跟;意守心间,守成一块铁。金刚护体,体如铜钟;邪祟不侵,侵者自焚。”
解平生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发抖,脸涨成猪肝色。
教了二十分钟,国佳已经满头大汗。汗水从他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他眨都不眨。那几个动作他反复练习,嘴里念念有词,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要把字钉进空气里。
“好了,”叶葆启说,“今天先教这些。你回去练,每天子时和午时各练一次,练的时候想着你周身有三尺金光。七天后,金光成型,她再也伤不了你。”
“谢谢记者同志!”国佳深深鞠躬,腰弯得很低,低到能看见他后颈上有一块胎记,形状像一片枯叶,“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快回家吧,路上小心。”
国佳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先是很急,然后慢下来,最后变成一种有节奏的“嗒、嗒”声,像是在练习某种步法。
门关上。解平生终于笑出声,笑声像爆豆子:“金刚罩!葆启啊葆启,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叶葆启也笑了,但笑完,嘴角沉下来:“这孩子,脑子里有片海,海啸了。”
“这年月,谁脑子里没点风浪?”解平生重新坐下,搪瓷缸里的茶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国佳这样下岗的,还有离婚的,欠债的……心里那点苦没处倒,就发酵,发酵成各种形状。有的是气功,有的是鬼魂,有的是慈禧太后。”
炉子里的煤块“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出来,有一颗落在叶葆启手背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他没去擦,看着那红点慢慢暗下去,变成褐色。
忽然想起父亲。父亲转业后,在国棉厂当保卫科长。厂里有个女工,丈夫工伤死了,她开始说能听见丈夫在织布机里说话。大家都躲着她,只有父亲每天去和她聊几句,有时候带两个馒头。母亲说:“晦气,死人的魂沾上就甩不掉。”父亲说:“活人的苦比死人的魂重,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现在,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用谎言编织袈裟,披在疯癫者身上。对不对?他不知道。但他记得国佳离开时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恐慌暂时退潮了,露出干涸但平静的河床。
凌晨一点,门被撞开了。
一个醉汉踉跄着进来。四十多岁,胖,穿一件油腻的棉袄,棉袄上沾着饭渍和某种可疑的污渍。酒气先于人扑进来,那气味浓得能用刀子切开。
“记者同志!我让人打了!”他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跳起来,又落下,“你们管不管!”
叶葆启闻着那味儿就头疼,但声音还是温和的:“谁打您了?”
“不知道!”醉汉又拍桌子,这次更用力,指关节上的老茧和桌面碰撞,发出闷响,“我骑自行车路过下瓦房,‘啪’一个耳光!谁打的?不知道!像从地底下伸出来的手!”
“那您看清长相了吗?”
“黑灯瞎火的,看个屁!”醉汉瞪着眼,眼球上布满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你们就得为我们做主!曝光!把打人的揪出来!揪出来吊在路灯上!”
解平生想说话,叶葆启摇摇头。醉汉是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您先喝口水。”叶葆启倒了杯凉白开。水在杯子里微微晃动,晃出细小的波纹。
醉汉不喝,开始长篇大论。说了一刻钟,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被人打了,没看清是谁,你们要主持公道。但他的语言在酒精里泡过,变得肿胀而怪异:耳光的声音像“破锣”,打人的手像“鬼爪子”,路灯在他嘴里变成了“挂着人头的竹竿”。
叶葆启等他喊累了,喉咙开始沙哑,才说:“这样,我给派出所打电话。”
“不去!派出所都是饭桶!”
“那您想怎么办?”
“登报!明天就登!头版!标题要这么大——”他用手比划,比划出一个荒谬的尺寸,“《午夜鬼手袭路人,所有路过的人要警惕》!”
叶葆启拿起电话,拨号。瓦房街的值班民警一听就明白了:“又是老邹吧?喝多了就来这套。让他过来,我们这儿有醒酒汤,放了葛花和枳椇子,专治酒疯。”
挂了电话,叶葆启对醉汉说:“派出所请您过去,有醒酒汤。”
“不去!我要在这儿等!等打我的人来自首!”
“那您坐着,我们还要工作。”叶葆启翻开一本稿子,稿子上是明天的天气预报:晴,西北风三到四级。他把“晴”字描了又描,描成一个黑色的太阳。
醉汉又嚷嚷了一阵,见没人理,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趴在桌上,开始打鼾。鼾声起初很大,然后变小,变成一种呜咽似的抽泣。哭着哭着,他又抬起头:“我老婆……跟卖豆腐的王磊跑了……儿子说我不是他爹……厂里说我偷铜线,开除我……现在连鬼都打我……”
解平生小声说:“真话都在酒里。”
叶葆启没说话。他看着醉汉,醉汉的脸上有泪痕,那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条小小的河。河床已经干涸多年,今夜终于又有水流动。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个老太太,说楼上漏水,漏下来的水是黄色的,有铁锈味。叶葆启记录,联系房管站。处理完,凌晨两点。
解平生靠在椅背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像鸡啄米。叶葆启没有睡意,他拿出采访本,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写:
“1992年12月10日。夜。国佳,脑子里住进了一个会气功的女人。教他‘金刚罩’,一套广播体操改成的仪式。他信了,信比药灵。
醉汉老邹,被看不见的手打耳光。那手可能是他老婆的,可能是厂长的,也可能是命运本身的。耳光响亮,但疼的是心里那块早已溃烂的肉。
陈主任说过,夜班是医院的急诊室,来的都是急症。但急诊治标不治本,本在白天,在太阳底下那些我们看不见的裂缝里。
素琴说我心软。也许是吧。在公交车上卖票七年,见过太多这样的瞬间:一个老人上车,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毛票;一个母亲抱着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口水湿了她的肩头;一个年轻人盯着窗外,眼睛空得像两只碗。那些瞬间像针,扎进肉里,不疼,但永远留在那儿。
父亲说,做人要正。正字怎么写?一横是天,一横是地,中间一竖是人。人要顶天立地,但也要弯腰看看脚下的泥。”
写完,他合上本子。本子的封皮是黑色人造革的,已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www.nmxs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