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桓月当然知道。

她自幼跟随爹爹行走,布作坊的关窍早在心中。

布匹织成,一旦卖不出去,一切都将化为空谈,且布匹不能久放,放久不鲜亮,卖不上价。

此时,姜桓月正好来邕州两月,距离年底只有一月,衙门里还有张户部的催科单等着她。

姜桓月绝不容许自己向京中魍魉妥协。

纺织娘子们信赖的目光,王筱琦捧着首饰匣子的不舍在姜桓月眼前浮现。

姜桓月研墨提笔,给邕州及四下的商户下了帖,差人送去。

盖着大印的告示亦端端正正地贴在了邕州衙门前。

十一月八日,姜桓月在訾贺楼约见本地商户。

这是姜桓月上任以来第一遭要见什么人,是邕州难得的新鲜事。

门房老丈冷眼瞧着一切,他没忘记,白使君领着众人种桑养蚕,本是丰收,却被商人坑得血本无归的惨淡。

“奸商”二字,从来都不是虚妄,趁火打劫是他们的惯常,从来就不必指望他们能救急救穷。

姜桓月找上门去,碰一鼻子灰算轻的,说不准还会成为他们眼里的肥羊,没得被扒下一层皮。

老丈捏着袖袋里的硬物,姜桓月受挫,他不在意,可徐妮子亦在其中。

他打算好了,等彩瑞坊办不成,徐妮儿哭鼻子了,就用袖袋里新打的银镯安慰她。

邕州各大布庄收到了姜桓月帖子。

“姜别驾所邀,届时一定到场。”

荣氏布庄张掌柜拱手堆笑,将帖子恭恭敬敬收好。

待差役走后,荣掌柜随手将帖子扔在柜上,木柜晃动,发出尖锐的呻吟。

随从跟在身后,递上浸过热水的布巾:“荣掌柜,这帖?”

“打秋风的,收着吧。”荣掌柜用布巾擦脸,根本没看帖子一眼。

随从接过洗得发白的布巾,荣掌柜正要坐下,臀肉刚挨着椅面,又站起脱下外袍,随从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似的,将荣掌柜换下外袍细心挂好,荣掌柜被抛在身后,面上并无不快,盯着外袍挂好才安心坐下。

晚间打烊后,几家布庄的掌柜在张掌柜家中相遇。

灯影下,布庄掌柜们口耳相对,凑得极近。

-

十一月八日,訾贺楼。

雅间临街,彩瑞坊的檐角依稀可见,桌案摆有各色糕点六品,瓜果两碟,清酒十坛。

八九个掌柜已陆续落座,衣袍多是半新不旧,新些的则带着明显折痕。

张掌柜推门而入,一身簇新绸衣。

“张掌柜!”先来的掌柜们尽数起身相迎,唯有韦、谭二家掌柜略略欠身。

张掌柜略一颔首,掠过眼前掌柜,与后边的韦、谭二家掌柜眼神相对,视线相接间泛着似有似无的默契,掀起袍角,坐在了上首左侧第一位。

而韦、谭二家掌柜坐于上首右侧,斜对张掌柜。

后边再来的掌柜无不先朝张、韦、谭三家施礼,张掌柜颔首,韦、谭二家掌柜欠身。三人虽未坐主位,三人却也颇有主人架势。

内室,姜桓月将一切收入眼帘,若有所思,手中茶盏轻转,阳光投下,铜钱大的光斑漂移不定。

直到人齐,姜桓月踏出内室,“诸位掌柜久候!”

布帘轻晃,姜桓月着宝蓝袍服,腰佩青白玉躞蹀镶嵌彩色琉璃,上挂女皇赏赐银鱼袋,身形纤瘦却沉岳如山,未着官服,却自带威仪。

众人噤声,张掌柜不觉舔唇,啜了一口茶,韦、谭二家对了一个眼神。

姜桓月抬手,甩袖,背在身后,气定神闲:“今日请诸位来,是为邕州百年大计!诸位掌柜都是邕州有名望的布商,熟知布业,还请诸位掌柜助邕州一力。此物,请诸位掌柜一观——”

她轻轻拍掌,随从捧着托盘入内,木托盘素面无雕,只上了一层清漆。

“这是彩瑞坊新织的布,名为邕州彩。”

邕州彩在光下呈现出温润的玉色,与底下原木之色相得益彰,触手温润,揉抓之下又不失坚韧。

“好啊!这是顶顶的好布!”一位须发皆白的掌柜抚摸着手底的邕州彩不由出声,眼中竟有泪花闪烁。

众人齐齐侧目,唯有韦掌柜浑然被邕州彩吸住了魂魄,伸长脖颈,只追着布匹不放。

姜桓月单手磕去酒坛泥封,清澈的酒液流入杯中,她端起耳杯,慨然道:“若邕州彩行销千里,我邕州何愁不会兴盛,诸位掌柜更是成就生民之功,再不愁生意,到时莫说邕州,就是整个天下的生意都做得,好叫大夏都知道邕州布商的名头!”

三言两语间,一个天下熙熙捧着重金,向诸位掌柜求购邕州彩的画面就在眼前。在场掌柜尽管都是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精,却也不禁身子前倾,眼中掀起波澜。

眼瞅着众人神色,姜桓月掂量着耳杯,话风一转,问道:“如今邕州彩已得两千五百匹,素色一千贯,花色一千五百贯,诸位掌柜意下如何?”

满夏依次给众掌柜倒酒。

酒液绵延,几位掌柜顿感杯中沉重,指尖虚软。张掌柜则直挺挺地坐着,手搭在桌上,离酒杯只有两寸,并未举杯。

旁人会忌惮姜桓月这个父母官,张掌柜是邕州最大的布商,祖祖辈辈扎根在此,根本不惧姜桓月。

见张掌柜如此,几位掌柜指尖沿着桌案回到身前,搁在膝上。

这是无声的对抗。

窗外适时传来脚步声,是一位女工。

踏——踏——踏——

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众人心上。

咚——咚——咚——

有人咽了一口唾沫。

姜桓月单手持杯,手腕扬起,望着所有人,眼底是一汪深潭,好似在无声地拷问众人魂灵。

尔等身为邕州商人,怎能不为州中出力?传出去,可还有脸再见亲朋故旧。

对了,石掌柜,你的妻妹好像就是彩瑞坊的女工?

石掌柜低头,用袖口擦拭额角的汗湿,对侧一掌柜难耐地挪动了身子。

众人嘴唇都好似黏住了。

率先开口意味着让步低头,没有人愿意做认输的那个。

女工走过后,屋子里虽然坐满人,偏又生出浓重的寂,缠在屋中人心头。时间仿佛停滞,大朵的云从远处逼来,压在众人头顶。

杯中黄酒泛起清浅的涟漪,姜桓月微微眯眼,威势更浓。

空气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开始拉丝,几近断裂。

“姜别驾,我虽是一介商贾,但也有为国为民之心。”张掌柜忽然出声了,他端起酒杯,容色和煦,仿佛刚才只是短暂走神。

“早就听说张掌柜济贫扶弱之名,我就知道张掌柜不是那等利欲熏心的市侩之人。有张掌柜并诸位掌柜在此,邕州无忧矣。”姜桓月很快接上话。

再看姜桓月眼底,唯余一汪清泉,哪里还有什么深潭。

刚才的一切好似一场幻梦。旁边一掌柜将手伸进袖袋,摸到泛着潮意的素帕,才定住心神。

“对!对!”三息后,掌柜们从梦中惊醒,纷纷举杯,个个都成了的心系民生的义商

姜桓月杯中的酒,终于下肚。

几杯酒下肚,腹中渐生暖意,众人吹捧姜桓月:“姜别驾是能臣,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诸位掌柜才是仁厚济世,有陶朱遗风!”

席间其乐融融。

“姜别驾,我再敬你一杯!”

姜桓月抵住张掌柜迎面递来的酒杯,眼神清明:“张掌柜打算买多少邕州彩?”

“这……”张掌柜抚摸着颏下短须,咬牙道:“为邕州计,我张氏布庄愿购四十匹。”

话音刚落,谭家掌柜打蛇棍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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