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禾千浅洗好澡，换了身衣衫，准备去前院食堂用膳。
自从圣院招到学生，前院食堂便招了几个厨艺极佳的师傅。一月三十天，每天菜色都不重样。
所以，她很爱跑去前院用膳，用膳时，还能跟灶房师傅唠嗑一下，听听坊间八卦。
安宁的山间小院，禾千浅打开屋门，便看到棠溪林坐在院中，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绿色陶瓷罐，旁边跟着李叔。
“父亲。”禾千浅颔首行礼后，走向方桌对面坐下。
棠溪林伸出手，把绿色陶瓷管放在禾千浅面前，说：“这是二先生的伤药，对外伤有奇效。”
禾千浅收下：“谢父亲。”
山间春风徐徐，两人低头喝茶，没再说话。
余光中，禾千浅看到对面男人乌黑发上隐隐冒出了一搓搓白发，端正俊朗的脸庞也浮现了皱纹，莫名地，她轻叹了一声。
她和棠溪林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像此刻这般安静坐下来喝茶更是少有的事。
从小到大，棠溪林一直很忙。
以前，他是钦天监监正，需要提前预测好火灾、水灾、蝗灾、地震等等天灾的时间地点，需要观测天象，监视国运，不容出一点错。一年里，他会偶尔来几次圣院看她。
如今，他成了国师，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分给她的时间自然就更少了。
长年积累下，她见了棠溪林就只剩问安。
这次若不是南晋圣女在后山，他作为此次领官，需要确认南晋圣女情况，不然不可能有闲情逸致留在她院中喝茶。
禾千浅并不是在抱怨棠溪林，因为她的两个棠溪哥哥也极少能见到棠溪林。
她只是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夜幕降临，棠溪林放下茶杯，微笑说：“你做的不错。”
不管在官场还是在家中，棠溪林一向严肃守礼，很少有笑容，更少夸奖。
所以听着长辈的肯定，禾千浅手中的茶杯抖了抖，诧异地抬眸看棠溪林。
棠溪林看着她不断变化的眼神，也叹息一声。
他虽然很忙，可若他想来看望她，还是能挤出时间。
说到底，还是他不知该如何抉择。
作为一个舅舅，又或是名义上的父亲，他可以给她无限宠爱，可以让她天真烂漫。
可每次看到她，他便会想起十余年前那桩旧案。
心里头的另一个声音会告诉他：狠心一点，再狠心一点，你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天色暗淡，山间零零散散可见幽暗的灯光。
禾千浅实在撑不住了，起身道：“父亲，南晋圣女这个时候可能醒过来了，小雪陪你一起去落霞居吧。”
棠溪林广袖一挥：“也好。”
山间石路上，两人沉默很久。
棠溪林想起前些日子荀迟圣者留给他的话，怕她压力大，说：“不歧学宫的试炼，重在结交志同道合朋友，拿不拿第一，能不能获得玄雷铁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禾千浅垂眸，乖乖回了一声“好”，心里却紧张了一把。
师尊并没有将她阒灭者的身份告知棠溪林，不然棠溪林肯定会想方设法拿到玄雷铁。
棠溪林道：“此次试炼，他们忽然拿出玄雷铁作为试炼奖励，此事背后肯定有更深的密谋，你要多加小心。”
禾千浅不明白：“会有什么密谋？”
棠溪林停下脚步，顿了顿道：“你可知阒灭者？”
禾千浅点点头，岂是知道，我就是。
棠溪林望着不远处的潺潺溪流，说：“其实阒灭者并没有死，诸子百家，九大宗门一直都在各地寻找它的踪迹，但一无所获。而后年正逢阒灭者诞生的第二个十年，陨剑秘境会再次开启，若是阒灭者想要真正拥有那股灭世的力量，就必须进入秘境。”
“那跟这个试炼有什么关系吗？”禾千浅轻声问。
棠溪林眼眸深沉，道：“两百多年前，青阳山有一个天才剑修名叫商榷，他二十四岁时成了第六代阒灭者。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最后活着进入了陨剑秘境，可他在闯过十二关，完全继承灭世力量前，突然自爆，死于秘境。最后只留下一块玄雷铁，经过墨家弟子研究，此铁能隐藏阒灭者体内那股灭世力量。”
“而此次试炼的奖励，便是商榷留下的那块玄雷铁，两百年来一直收藏于不歧学宫的通天塔中，如今拿出来，想必是为了引出那个躲在暗处的阒灭者。”
禾千浅静静听着，低头看向远处。
今夜月亮很亮，她能清楚看到溪边湿地里的水草。
不知过了过久，她懵懂道：“阒灭者一诞生就会拥有恐怖力量吗？不然他们为何都要去陨剑秘境？”
棠溪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溪边蛙声一片，溪里偶有小鱼翻出水面换个气。
“为父并不是很清楚这里具体细节，传言，若是不去陨剑秘境，那股力量并不能随意使用。第一代和第二代阒灭者第一次使用那股力量时，自己也化为了灰雾。”
“第六代阒灭者商榷为何要自爆？”禾千浅此刻心情很复杂，为了收集更多信息，她状似好奇问。
棠溪林垂眸，道：“不知。但柴慕圣者或许知晓，商榷生前与柴慕圣者是挚交好友，只是如今柴慕圣者也不在了，这些陈年旧事更没人记得了。”
便在这时，有圣院仆人提灯走上前，恭敬行礼道：“禀国师，南晋圣女已醒。”
棠溪林与禾千浅对视一眼，往落霞居而去。
“为父说这么多，就希望你活着走出试炼。不歧学宫虽有规定不许参与六国纷争，可里头的几位长老并不是像明面上遵守这条约定。”
禾千浅轻嗯一声，“孩儿知道了。”
*
屋门被推开，禾千浅和棠溪林走了进来。
万俟南汐看着仙姿佚貌的禾千浅，再看向灰头土脸的自己，气鼓鼓地将脸转向床里头。
禾千浅笑了笑，直接坐在桌边，跟三师兄谈天说地。
这可是她的地盘。
棠溪林见万俟南汐性命无虞，便回皇宫复命。
白芷收拾完手上的医用事物，看着浑然不觉有外人的二人，咳嗽了几声，温声道：“我让刘师傅留了口水鸡，你们俩去不去吃?”
二人对视一眼，直接飞奔出落霞居，往前院食堂而去。
瞬间，屋内只留下一个愤恨委屈的万俟南汐。
食堂里。
禾千浅盯着盘里最后一块口水鸡，愁苦说道：“三师兄，因为今日这场对决，我到现在才吃晚饭，你看这最后一块......”
不等说完，她飞速伸出筷子。在她夹住前一瞬，常思迅疾地夹进自己碗里。
他可怜兮兮望着禾千浅，颤声说道：“小师妹，师兄也想体恤你，可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吃过口水鸡了。”
禾千浅盯着他碗里的口水鸡，幽幽道：“刘师傅本来就一个月做一次口水鸡。”
常思淡定自若地夹起口水鸡放进嘴里，吃得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人间美味，最后露出满足的神情，痴痴道：“拖了小师妹的福，咱们圣院总算请得起大厨了。”
刘师傅端盘油菜出来时恰巧见证了全过程，爽朗笑道：“我再去给你们做一盘。”
“不必。”常思果断拒绝，看着众人滔滔不绝道：“这吃饭就好比调琴，弦紧易断，弦松无音，吃得太多容易犯腻，吃得太少容易惦念，如此便刚刚好。”
禾千浅张了张口，堆起笑容，接过油菜，放在常思眼前，甜甜笑道：“三师兄，吃油菜，刚好荤素搭配，中和生妙，正符合你刚刚的调琴论。”
常思夹起油菜，赞同点头说道：“还是小师妹懂我。”
一旁的闻黛和白芷眉梢微挑，选择无视常思。
白芷温柔地看着禾千浅：“小师妹，如今你的大红伞已毁，三月后的试炼，还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禾千浅满脸愁容。
若是二师姐不提这事，她还能自欺欺人一会。
打造一把机械伞至少需要一年时间，还需要找材料，如今只剩三月，她是无法再造一把出来了。
见她这副模样，其他三人心中了然。
闻黛从袖口中拿出十颗“聚灵丹”，道：“天才地宝太稀少，我们这也没有了，目前只有这些了。”
白芷也拿出伤用丹药。
常思拿出盐料包。
见此，禾千浅似要落泪，“师姐，师兄，你们真的太好了。”
闻黛和白芷又讲了不歧学宫的规矩，大致介绍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地方，直到食堂关门才不舍得回到各自居所。
平日里大家都执着于各自的道，鲜少能凑齐碰面，趁此机会，他们尽量言简意赅地把能提前避免的坑都先讲了。
禾千浅一面听着，一面跟着他们去了落霞居。
在回晚月居前，她去看了眼万俟南汐，沉默地将一小包荷叶鸡放在桌上。
这两年的时光，还是不能做到全然无视。
*
时已子时，月华如练。
推开院门，柔顺洁白月光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比两年前高了不少，肩背依旧挺直，身上穿的长袍在盈盈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只是人依旧清瘦，显得衣袍便宽大了许多，风盈于袖。
正值春日，院中枣树郁郁葱葱，开了大朵素白的花，一旁水车缓缓转动，一脉清水直流下来。
在这如画的景中，青年转过身来，浓眉，眼极清冽，单看五官，只觉得俊极，美极。
可那清正冷峻、威严肃然，如冰霜笼罩的气场竟使满院的温度骤降了几分。
冷飕飕的。
怎么去了不歧学宫后愈发刻板严厉了？
没点活人气息。
禾千浅走进来，歪了下头，俏皮道：“宫哥哥，你回来了。”
宫越泽轻嗯一声，垂眸看去。
少女身穿雪青宽衫，脚步轻盈地迈过小木桥，紫藤色裙摆一旋，犹如木槿花揉开了花瓣，眨眼间，落在了眼前。
宫越泽神色微怔，轻轻伸手，想去接散开的花瓣，落手处却是她雪青色发带。
恰有一阵夜风拂来，须臾间，扬起他手中发带，吹过她长长羽睫下那莹润晶亮的杏眸。
少女站在他眼前，抬头望着他。
脸上笑容比院中灼灼燃烧的六角彩灯还灿烂。
“宫哥哥。”禾千浅挥挥手，好奇道：“你今日怎么有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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