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扣钱?”李大姐把毛衣针往桌上一拍,眼圈都红了,“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五块五够买二十斤粮了!就说几句话至于吗?”

“就是!整天抓纪律抓卫生,机器都开不起来,抓这些有啥用?”抽烟的男同志把烟蒂狠狠摁在地上。

“小声点!”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膊,朝门口努嘴,“被听见又要加罚了。”

议论声低了下去,却没停。有人嘀咕:“照他这么折腾,厂子早晚被他搞烂!”

可没人敢大声说,谁都清楚,这厂子早就烂透了。

航空厂这几年早没了军品生产任务,被逼着军转民搞电视机,可技术跟不上,生产出来的电视机,得靠质检员一个个挑:图像稳定、杂音小的算合格品,能按正常价卖;雪花屏、声音忽大忽小的算二等品,半价处理;还有些时好时坏、得拍着机壳才能看的,就成了三等品和等外品,堆在仓库里蒙灰。

电视机是紧俏货,可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一台黑白电视机要三四百块,够普通职工攒大半年,谁愿意买台随时可能罢工的残次品?订单越来越少,厂子只能半开工,职工们上班没活干,就扎堆打牌、喝酒、织毛衣,车间里的烟味酒味比机油味还浓。

陈志辉调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抓纪律,墙上贴满新厂规,迟到早退要扣钱,上班干私活要扣钱,连车间地上有烟头都要罚班组长的款。可多年积弊哪是说改就改的?他这两天去省城接专家,厂里就又松了劲,今天他刚进车间,就撞见四个机修工躲在工具房里打麻将,桌上还堆着零钱和空酒瓶。

陈志辉又没走远,他哪儿能听不见这些话。进办公室,重重地坐下,拿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口水。

冰箱厂蒸蒸日上,订单像雪片一样飞进来,他正是雄心壮志,想要冲到全国知名品牌,销量跟申城大厂一较高下的时候,领导让他来接管这个摊子。

领导给他打了预防针,说这家厂烂,但是进厂第一天,他还是被这家厂的真实状况给惊到了。

他跟上面要求,给予充分的自主权,包括开除无法胜任的职工,但是领导说,当年都是响应大三线建设,这些职工或者是他们父母,从大城市搬到了这里,都是做出了牺牲,有贡献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放弃职工。让他过来盘活工厂,也是为了职工吃饭。

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陈志辉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他的直属领导吴主任的声音:“志辉啊,许专家到了吧?”

“刚到厂里,正在安顿。”陈志辉捏了捏眉心。

吴主任在那头笑了:“我在北京刚好见到了南京电视机厂的周厂长,周厂长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要找小许的,可算是找对了人,说她不光能解决技术难题,生产和销售也门清,你们俩多沟通。对了,老周说,那个小丫头特别爱吃,老周天天变着法带她找好吃的。你多照顾着点,山里条件苦,别委屈了专家。”

“我一定做好服务工作。”

“行了,等从巴黎回来,请小许一起吃饭。”

“祝您一切顺利。”

陈志辉放下听筒,静静地坐着。

自己看了一则新闻就决定要她过来,都没仔细调查过。真不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到底手里有没有真本事。

过了一会儿工厂铃声响起,该吃晚饭了。

陈志辉走进小食堂时,许乐易正在打饭。

所谓招待客人的小食堂,也就三个菜,红油汪汪的口水鸡、麻婆豆腐,还有炒地瓜叶。

许乐易盯着口水鸡咽了咽口水,那鸡肉浸在红亮的辣椒油里,撒着芝麻和葱花,看着就香,可她胃里还记着回锅肉的教训,只能把目光移开。她小声问:“师傅,有没有不辣的菜呀?”

大师傅脸一拉,嗓门粗得像找人吵架:“就这仨,炒地瓜叶不辣,要吃就吃,不吃拉倒。”

许乐易愣了一下,赶紧摆手:“吃,我吃炒地瓜叶就行。”

她伸出搪瓷盆,大师傅给她打了一勺蒜泥地瓜叶。

陈志辉皱着眉走过去,对大师傅说:“再炒个番茄炒蛋,少放油。”

“陈厂长,这都过饭点了……”大师傅嘟囔着,满脸不情愿。

“让你炒你就炒。”陈志辉语气冷下来。

“不用不用!”许乐易赶紧拦着,“我晚上吃得少,也吃得清淡,可以的。”

【就那个大师傅的脾气,他赌气炒的菜,我哪儿敢吃?谁知道他会不会往里面吐痰?】

听见许乐易的心声,陈志辉再看大师傅的臭脸,一口气憋着,也就算了。那大师傅还嘚瑟地笑了一声。

一口地瓜叶一口饭,两下就扒拉完了,许乐易对着陈志辉说一声:“陈厂长,您慢用。”

陈志辉点头:“好。”

许乐易回宿舍拿了脸盆,往澡堂走去。

进了更衣室,脱了衣服,把装洗漱用品的塑料篮放在脸盆里,往浴室走去,傍晚的澡堂水汽蒸腾,几个女同志正围着水龙头搓澡,看见她进来都停了手。

许乐易穿来这个世界,早就习惯了大家在集体浴室里坦诚相对。

她习惯了,其他人可不习惯,看着她从一个瓶子挤出来的,用来洗头,另外一个瓶子用来洗脸,还有一个涂全身。

伴随着蒸汽,温和的香味充斥了整个浴室。

许乐易冲干净了,去更衣箱里取出一块大浴巾,擦干后裹住身体,从包里掏出电吹风,插上电对着头发吹起来。头发半干,她拿一个金色小瓶子,倒了一点油出来,抹在发尾。

“这是啥?抹头发的?”一位正在穿衣服的大婶忍不住问。

“精油,防头发分叉的。”许乐易笑着解释。

许乐易穿了衣服,顶着蓬松顺滑的头发走出澡堂,澡堂里的女人叽叽喳喳开始叫起来。

“我的娘哎,洗个澡跟伺候娘娘似的!又是香波又是精油。”

“听说她搽脸的瓶子摆了一桌子,现在看来是真的!”

“难怪不让抽烟,这么金贵的身子,怕是闻不得一点烟味吧?”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航空厂。

职工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这申城来的专家哪是搞技术的,分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怕是撑不了三天就得哭着回申城。

而宿舍里的许乐易对着镜子转了转头发,只觉得洗干净澡浑身清爽,完全没料到,她这点“精致”,已经成了厂里最新的谈资。

第二天吃过早饭,陈志辉等在许乐易的宿舍门口,许乐易拉开了门,连着两天都是见她穿连衣裙,第一次见她穿长袖长裤,脖子里还挂着一副眼镜,陈志辉愣了一下。

许乐易笑了一声:“你们有钣金车间和机加工车间吧?”

“有。”

“劳动防护,”许乐易拿起眼镜,递给他。陈志辉接过,看着全封闭的护目镜。

“护目镜。穿长袖长裤,可以防止被铁丝擦刮,脚上是劳防鞋,防穿刺。美国和日本的电视机厂,都这么用。”许乐易说,“南京厂和红星厂也用。”

“看来我们要跟兄弟单位学习。”陈志辉说。

许乐易笑着说:“我这次把两家厂的规章制度都带来了。两家都是行业里的龙头企业,结合咱们厂的实际情况参考一下。”

陈志辉带着许乐易走出宿舍楼,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许乐易拿出个遮阳帽,熟练地扣在头上,帽檐刚好遮住眉眼。

【穿了长袖长裤,再戴个帽子,防晒到位!】

刚刚她不是说长袖长裤是劳动防护吗?陈志辉率先往前走:“厂区分三个区域,东边是装配车间和仓库,中间是办公区和生活区,西边是钣金、机加工这些重车间。咱们先从西边开始看。”

陈志辉介绍,整个厂区连带生活区,占地八百多亩。

道路沿着山势起伏,路边的厂房,有的车间铁门锈迹斑斑,玻璃缺了角用硬纸板糊着;有的墙面上还留着 “抓革命促生产” 的标语,被风雨冲刷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这边是机加工车间。”

陈志辉带着她走进了一间厂房,里面设备新旧都有,先进的有日本进口的精密机床,老的还是停留在苏联时代。

新机床边没人,老机床倒是工人正在操作。看得许乐易心疼:【南京厂打了多少次报告,上头都不让买日本机床,只能退而求其次买南朝鲜的机床。他们这里有四台,就这么闲置着?】

往前走,装配车间的景象更让她心惊。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有人拿着螺丝刀在机壳上随意敲敲打打,有人干脆趴在零件箱上打盹,几条装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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