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泱的整颗心沉在地上。
堂兄没有怪罪他忽然百里传信,没有问责他把公主一人留在京中,他比谁都清楚,那样的情况下,她一定山穷水尽,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
阎泱抬起头,手中不自觉地收力,剑柄几乎要被他捏变了形状。
此时,他竟荒诞地认为,堂兄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弯了下去。
他怕了。
他怕崔瓷会死,会再也不见。
崔宥的话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子扎在他心上,他绝不信一个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牺牲的人,会是皇室安排的奸细。
可当他带人翻遍整个皇城都找不到崔姣姣时,崔宥那日的笑声变成了他的噩梦。
三日后,快马传回急报,怀朔部左贤王策勒格日正式即位单于。
次月,怀朔单于出兵八万,以阎涣蓄意毒杀先单于之名,讨伐贺朝。
战役在两地边境吹响号角。
此时,夏日将至,漫山遍野的芍药刺痛着阎涣的眼睛。
他又想起母亲乘过的那驾空车马,忆起他遍寻无果的爱人。
三个月后,阎涣在战场上被策勒格日的利箭射穿肩膀。阎泱浑身浴血,带着亲兵匆匆将他抬回了营帐,赵庸之在旁默默不语,只眼底酝酿着什么。
当日是赵庸之提前打通了回泗京的各个关隘,阎涣兄弟二人才能如此顺利地回到皇城,由此,一向备受千岁侯敬重的军师自然没有被怀疑是帝王细作。
至于他为何没有将公主在密室一事告知,并非他不肯,只是后来他偷偷去过密室,却见其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是以,他只得满怀疑惑,先行闭口不谈。
皇城这边,就在阎涣高烧不退,军医冷汗涔涔跪地之时,他梦见了她。
崔姣姣站在一片白雾里,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奇怪衣裳。
“姣姣?”
“姣姣,你去哪了。”
阎涣想去抓她的手,长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忘了我吧。”
她的眼泪落下来,却消失在雾气中。
“你找不到我的。”
阎涣忽而急切地靠近那团雾气,口中呜咽着:
“姣姣,你究竟去哪了?”
“不要抛下我…”
“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他泪湿了高枕,伤口撕裂的疼痛使他浑然醒来,艰难坐起身时,发觉鲜血染红了床榻,抬手抚摸微凉的面庞,沾下眼角晶莹的泪痕。
“姣姣,你究竟在哪。”
他喃喃自语着,阎泱推门而入,见满床殷红的血液,大吼着踉跄跑出去,几乎是揪着军医的衣袖折返。
可即便数十位四品上的将军紧锁眉头,执剑守在他床榻边,四位军医同时为他在身上不同的伤口处止血换药,他亦是面无表情。
“千岁,痛便叫出来罢,忍着恐伤脾肺。”
阎泱在旁,忍不住出声。
可那位浑身伤痕,背部被长剑划得皮开肉绽,小臂被刺出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面上亦有擦伤淤青的千岁侯,却呆愣愣地坐在床沿,任由几人处理着伤口。
“痛?”
他艰难地挤出话语。
“为何孤感受不到痛。”
崔姣姣盯着日历,大致计算着书中世界的时间。
她出书回到现实世界之时,书中是岁和九年,阿斯楞已被崔宥毒害。根据书中所写的时间线,应是现世一日,书中一年。
如此看来,此时的贺朝,阎涣已经找了自己六个月了。
崔姣姣想起什么,赶忙在网页上翻找着岁和九年的事件。
他该经历第三次暗杀了。
崔姣姣整个人忽然松懈下去,抱着那把青白玉匕首,双目无神地蜷缩在床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玉刃上。
“对不起…”
“为什么就是回不去…”
自从离开了那本书,崔姣姣总是无法控制地流泪,哭着哭着,便会晕着睡过去,梦里有她们的重逢,也有他的伤口,却总会在她即将以为自己真的回去之时,大梦初醒,留她一个人呜咽。
泪水浸泡着她的理智,崔姣姣近乎崩溃,她越急切,越是脑中思绪混乱如丝线。
她不怕回去赴死,只怕害得阎涣早逝。
酸涩紧绷着她的喉咙,崔姣姣早已嗓音沙哑,说不出话。
若这一切只是梦,她尚且能说服自己只是个走不出来的看客,偏偏这把匕首如认主般随她而出。
她的眼泪、灾祸,以及她的爱,全都留在千年前的那个人身上了。
“将离,我走后,你可会思念我,还是相信了崔宥的话,认定我是一个细作。”
她喃喃自语着,重复去看网页上的那些章节。
同一时刻,阎涣正垂眸擦着染血的剑,脚下是刚刚被处决的礼部侍郎。
大殿上鸦雀无声,连坐在龙椅上的崔宥都面色惨白,双唇发颤。
“还有谁认为孤残暴?”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冷冷开口:
“站出来。”
百名朝臣,无人敢动。
他冷笑一声,转身时却突然单手捂住心口处,那里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被什么刺穿了。
恍惚间,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茉莉幽香,是崔姣姣发丝间的味道。
怎么又想起她了。
阎涣的心底闪过一阵巨大的悲痛,可更多的是他用怨气强压下去的理智。
六个月,整整六个月,阎涣派出数万人先后前往各国寻她,那么多的亲军精锐出动,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带回来。
崔瓷,她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起初阎涣悲伤、痛苦、辗转难眠,可一场一场的战役朝他袭来,他忍着悲痛上阵杀敌,结束了战争,又有旱灾、洪涝、飓风,他紧接着派兵救灾,亲临各州郡发放物资、修筑堤坝。
好容易喘口气,策勒格日率军犯境,他次次以退为进,不愿伤他,也次次负伤昏迷。
天灾、人祸、百姓、朝堂,全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最严重的时候,他险些被敌军的长枪穿透胸膛。
其中一次,阎涣翻身下马与敌人搏斗,抬头忽现剑雨像他刺来,恍惚间,想起那时漠州苦寒,他孤立无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崔姣姣却一袭红衣向他策马而来,即使她自己怕得发抖,却仍抵死护他。
“我的家,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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