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妄生仍坐在那里,没有碰桌上的铁凿,也没有去看铁栏后的侍卫。他上半张脸隐进了昏暗里,但当萧明灿与他对视时,能看到他嘴角依旧挂着轻松的微笑。他就像是一道谜题,一团没有轮廓又摸不到的浓雾,一头躲在黑暗里永远也抓不到的野兽。他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破绽,不明说自己的目的,故意让所有人因为权力的纷争而争先对他抛下更诱人的筹码。

他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丛林里那种角值千金的神秘野鹿。

难道朝中的人没有意识到他们正被这个影将军牵着鼻子走吗?

他们当然知道他那点心思,也曾试图找到能够牵制他的东西——檀家?檀妄生是镇北王捡来的孤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和城中檀家人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况且,从他做事的行径来看,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家族荣辱兴衰这种东西,就算在乎,也没到会把檀家作为自己软肋的地步。

所以,如果他们动檀家,檀妄生多半不会做出什么让步,并且以他那常人难以理解的脾气,说不定还会报复性地把那真相带进坟里,留下这么个未知又人心惶惶的烂摊子给所有人。

那些部下呢?自然也是如此。

檀妄生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不,他当然在乎。只不过朝中权力的博弈让他在乎的这些东西反而变得安全。如果国师这边动了陈寻,太傅那边一得到消息,就会派人去保剩下参与此事的士兵,以此作为拉拢檀妄生的手段。

简直无计可施。

萧明灿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和那些曾绞尽脑汁想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的官员没什么不同——无论怎么做,无论从哪个方面下手,都一无所获。萧明灿忽然涌起一种微妙的恼怒,就像本以为能轻松取得胜利,但后来却发现这比赛并非是预想的那么一回事。就像自己内心那些志在必得的计划其实早就在对方的意料之中,而对方恰巧还是你最不想输给的那个人。

她再次看向那根铁凿。

她真的一无所获吗?

他真的有表现出的那么不在乎吗?

“……我们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将军目前的处境吧。”

苍冷的光线里,萧明灿向前倾身,胳膊搭在桌边,轻声说:“将军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筹码是各位大人角逐权力的关键,就像猎场上最重要的那只猎物,让所有人都坚信,只要能比所有人先一步得到真相,和那所谓的火铳秘术,就能掌控那波云诡谲的朝堂,推翻双方相互制衡的僵局……将军简直就像是那种抓弄人心的巫师。但将军知道吗?”

她说:“就如之前每一个秋猎的赢家都没有猎得那只金角鹿,决胜的关键也并非只在将军一人身上。大家只是暂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惨祸和时间仓促的角逐所迷惑,一心都放在争抢真相上,但随着将军的闭口不言,日子的推移,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说,皇上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萧明灿看着檀妄生脖子上的纱布,“外面那些人真正需要的并不是真相,也不需要探究你是否真的对我动了手,他们只需要一个能让他们对你动手的理由。”

或者说,是皇上需要一个在其他人先一步拿到真相之前,就能名正言顺除掉檀妄生的理由。

“将军闭口不谈营啸之事,真的是在等待外面的人能摆出更好的条件吗?”

萧明灿目光缓缓落回到他的脸上。

“也许吧。”她说,“但说不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将军其实也不知道那场营啸爆发的真相,或者说,将军也不知道那些人身上的离奇伤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是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些细节而已。这些细节不足以解决北边的烂摊子,也没办法给众人一个真相,而这意味着皇上仍需要有人站出来能为这场‘失误’承担代价。”

那个人会是谁?

“这就是将军的顾虑之处。”萧明灿说,“将军担心一旦把这些残缺的细节交代出去,皇上或太傅就会将再无价值的你当成弃子,以失责或叛国的罪名暂时堵上北边那离奇死伤无数的谜团。所以,你才会一直闭口不言。说得越多,错得越多。你只能就这么期盼他们谁先沉不住气,对你提出最有利的条件。金钱?自由?不,这些都不重要。”

萧明灿看了眼那张被酒水打湿的纸,平缓地说:“你需要的是自己可以在交代真相之前,就走出这座刑狱。”

但檀妄生不能主动提出来。如果他提出这一条件,皇上和太傅就会立刻意识到他其实和陈寻那帮人没什么区别,手里只握着一点残缺不全的线索。这些线索没办法让檀妄生这个惨祸亲历者弄清营啸爆发的真相,也没办法解决北边步步溃败后留下的烂摊子。那火铳呢?

如果檀妄生真的不了解真相,那火铳就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他不可能会爽快交出去。皇上可以放过一个将功赎罪、对北洛和皇位完全没有任何威胁的忠臣,而至于一个爱耍滑头、没有太多价值的罪人……皇上为何要冒着承担隐患的风险这么做呢?

萧明灿说:“等皇上知道将军拿着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和大家耗了大半个月的时候,你觉得她还会让你继续在这里安然等着两人来回给你抛出筹码吗?”

檀妄生认真听完了自己的“罪状”,期间时不时还点点头,似乎对国师所描述的这种处境深感同意,那全然放松的样子就好像自己此刻正在和国师交流另一个人犯人该如何处置。然后,他思索般沉默了那么一会儿,然后说:

“……国师说得如此笃定,但最后还是需要我手里的东西。”他笑容未变,“不然国师就不会再在这里对一个没有用处的罪人浪费口舌了。”

萧明灿看着他。

“北边出了离奇怪事,皇上一定会调查清楚。”檀妄生十指交叉搭在桌上,耸了耸肩,“但很可惜,那夜的大火几乎烧毁了所有痕迹。所以,大家若是想要下手,就只能从国师所认为的这点断续且微不足道的线索上找。而这就意味着……”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就像在制造什么吸引人的悬念,然后才慢慢地说:“大人,我即使是块瑕玉,也依旧价值连城。”

萧明灿注视着他。

从天窗泄进来的光线渐渐变得暗淡,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阵阵寒风几乎快要吹散刑室里陈腐的血腥味。檀妄生就这么安稳又坦然地坐在对面,那些急剧靠近的阴影盖住了他身上的伤,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在等待对方落子的端庄君子,又或是志在必得的赌徒。

而与此同时,萧明灿身后的走廊里再次传来痛苦的哀叫。几个狱卒将远处一间牢房里的犯人拖了出来,铁链声混着口齿不清的骂声在刑狱里隐隐回荡。当檀妄生抬起头时,能看到萧明灿那身白衣隐约被外面暗红的烛光照出一点光影。

接着,那光影随着烛火摇曳而微微闪动,而远处的骂声很快被更痛苦的闷叫声掩盖,狱卒抡起刀鞘打在人身上和墙壁时发出潮湿而闷重的声响,听起来有点像是那种预示着某种征兆的钟声。

“……将军这么喜欢赌,那我们现在就来赌一场吧。”

片刻后,萧明灿在那昏光里说,“既然将军觉得自己无比重要,笃定自己一旦出事,北边离奇的烂摊子就会像麻烦又隐患无穷的裂谷那样永远地留在北堰……”她拿起那根铁凿,放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那我们就来看一看,如果没有了将军,我们到底会不会落到那种危险的境地。”

“……看来国师是那种从来都不靠近赌坊烟柳之地半步的端正之人。”檀妄生没有动,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这可不是赌局,而是自寻死路。国师想要用那块铁来陷害我,但国师知道吗?那侍卫如今站在牢房之外,就算她时不时瞄向这里,警惕这里发生的一举一动,但想要冲过来,也需要一点时间。而这点时间,足以让国师命丧这里。”

“我当然知道。”萧明灿温和地说,“所以我们赌的不是这个。”

“啊……‘看一看’……”檀妄生后知后觉地想了一遍国师刚刚说过的话,“国师真狡猾。”

“我们来赌一次,”萧明灿把右手放在桌面上,左手握着铁凿,“看看将军到底能为了手里那残缺的筹码做到什么程度,会选择抛出它来暂时保住性命,还是继续这样闭口不言下去,笃定皇上或太傅会为了那价值连城的真相,哪怕掩盖‘国师遇刺受伤’一事也要保住你,和你继续做交易。”

“‘受伤’?”檀妄生没去看那根铁凿,目光始终望着萧明灿的眼睛,“在我看来,国师更像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我的选择。”

走廊尽头骂声越来越弱,取而代之的是拴着铁链的重物被拖在地上的声音。

“如果我手里的筹码足够重要,国师就相当于白白受了一次苦。”檀妄生说,“而如果我手里的筹码不足以让我保住性命,我就会带着国师一起死……那可就更糟糕了。”

“在我看来,”萧明灿随意掂了掂铁凿,语气平缓地说:“更像是将军已经穷途末路到只能用这种方式劝我放弃了……将军说了两种极端,但不是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走廊尽头传来狱门推开的刺响。而与此同时,萧明灿握紧铁凿,猛然朝着自己左手手背刺去。几道模糊的影子在墙面剧烈晃动。外面的侍卫大概没想到国师会真的动手,下意识伸手碰向牢门。而这一切都被一只手拦住了。

檀妄生抓住萧明灿的手腕,按着她手腕内侧的拇指一用力。萧明灿左手脱力,檀妄生顺势接过落向半空的铁凿,在掌心转了一圈。桌上的酒碗被打翻,酒水慢动作似的溅向半空,接着滴在了萧明灿的脸颊。萧明灿下意识眨了下眼,而当她睁开眼的瞬间,那铁凿的尖端已经抵在了她的侧颈上。

紧接着,牢门被一脚踹开。萧明灿没有动,当她缓缓抬起眼睛时,能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血腥混着伤药的味道扑面而来。檀妄生就站在她对面,隔着一张桌子,握着她手腕压在桌面上,而另一只手则攥着铁凿。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就像是突然冲出笼子的野兽打量眼前脆弱的猎物,表情充满了玩味和期待。

然后,他挥动铁凿——用那尖端轻轻地、恶趣味般地扎了下她侧颈的脉搏。

下一刻,言生用刀逼开了檀妄生。

“……别急,别急。”檀妄生抬起双手,坐回到了木椅里,对那侍卫说,然后看向萧明灿,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说:“我刚刚明明有机会,却没有动手,这算不算是国师的救命恩——”

他张了张嘴,最后几个话音忽然消失,他大概觉得有些诧异,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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