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行踪,宁瑶找了很久。

这人素来为人谨慎,甚至于那日启程也不过是找了一个同他身形相似的暗卫相替。于此,她早有预料,也从来没报过什么期望。

但真正令她在意的,却是影卫重重探查之下,他那似乎毫无关联的行程。

往北寻高山,向南问绿水。仿若当真只是想卸去身上的重担,毫无保留地在乾安境内痛快地玩过一遭——这也是他给叔父的回答。

但北面高山只因稀世难寻的药草出名,南面青河浩浩汤汤,为什么最后诸府州县,最后偏偏……

落在了振州呢?

收到确切消息的一夜,郡主一夜未眠。她知道振州于他而言所重非凡,却不知道他裹足不前,究竟是在等什么。

文书、盘缠,她准备得一应俱全,只待那人出境便能拦下车驾。

直到在启程前夜,恍然看见了,今岁第一次落雪。

大雪如鹅毛般轻飘飘地落下,盖住了咫尺千里,有情人未言的所有思念。

——他原来是在等这场雪。

郡主几乎当机立断就翻身上马,穿了最艳丽的红衣来赴约。当坠入他怀中那一刻,第一次感到暌违多时的心安。

“这次不会再弄丢了。”

她窝在他怀里,抽了抽鼻子,很小声地又念叨了一句。徐知远被她惊得愣神,“……什么?”

怀中的温度,她发间的香气,无不在提醒他,这并不是一场常常出现在他梦中虚妄的幻境。

而是曾经遥不可及、不敢触碰的真实。

徐知远仓促地别开了脸,澄净的月色下,半张面目仍被黑暗遮盖得严严实实。

但被月光照拂的那几寸却已经足够了。

桃花眸、公子面,高挺的鼻梁下,他薄唇紧紧抿着,好像生怕有人唐突了。

而在提防谁,似乎不言而喻。

果然还是这张脸最动人。宁瑶心里暗暗地想,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也不知道那张脸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你带着四年。”

“今日之内,你不能再戴上第二次了吧?”

她打趣他,说话轻松惬意,书生却陡然一惊。那副面孔,乃是大周医师不传的秘术,自能随主人容貌而变化,缺点却是一日仅能佩戴一次。

换而言之,他根本不曾想过对方会亲自前来找他,也不抱任何期望。

但她却已经来了。

书生垂下眸子,刻意避开她游离面上的目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雪渐渐小了,月越加分明。当务之急不是在此同她纠缠,而另有一件令他仓皇之事。

瑶华郡主的面色渐渐沉下来,又在听到他下一句乌云转晴,“外面冷,先回屋吧。”

她的伤还没好。

他的屋子,也确实暖和。

屋中仍然未燃烛火,万籁俱寂,只听得到地龙在寂静的雪夜里的哔啵声,和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这暌违的温情让她有些发怔,险些忘了正事。而那仍被蓑帽遮掩、置于黑暗中的半张面孔,也令她很不喜欢。

“王爷?摄政王?呆子?”她小小声抱怨,“都进屋里了,把衣服脱了吧。”

纤纤玉指渐渐托上他的下巴,要不由分说地把他的下颌勾起,好让那落入屋中一缕的清冷月色照个干脆。徐知远敛着眉,一把稳稳地攥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声音似笑非笑,仍带着昔日身为上位者时养尊处优的沙哑。

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险些令人没能反应过来。

“宁瑶,你当日上京,只是因为看中了我这张脸吗?”

目光被遽然擒住,他只有半只眼露着,目光却很刻骨,叫她回不来神。

只是因为看中了这张脸吗?

只是因为他被毒哑,而她于心有愧?

只是因为她不由分说地令他退了婚,以致仕途作罢,命葬幽冥?

宁瑶道:“不是。”

这回答几乎可以说是干脆利落,称得上令人满意。但出人意外的是,对方却在闻言后唇角轻勾,在她不可置信的眸中,缓缓后退了一步。

“那么郡主追过来,做什么呢?”

他坦然地同她回望,半边脸仍然被面具覆盖。然而那窗棂间倾泻的一丝月,就像两人之间所隔的经年光阴,完全分割开过去。

他的声音也依然沙哑,再也不是从前的温润:“徐知远已死,摄政王离京,瑶华郡主,您的厚爱我心领。

“但,请不要再往前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似乎有些怀恋,被死死压抑在平静的声音里。

“请回吧。”

好久不见的下一句,是请回。书生的逐客令没有什么力度,那大周的摄政王呢?他若想,举手之间两国便可陷于囹圄,她能冒犯么?

她不能。

但她声音极轻,似乎还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让他心里悚然一惊,不知她下一步要做什么来。

“徐知远,四年了,你带这皮囊不累么?”

徐知远几乎整个人下意识地偏头,却偏偏是这一瞬间,身上的蓑衣被迅速的一朵珠花打开。她力道把握得巧妙,因此珠花只是擦着他半披的蓑衣往后带去,却没有伤及他分毫。

只是他整个人仍然困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耐心道:“金蝉脱壳,偷天换日,这些我全都忍了。为什么连从前的一面都见不上?”

郡主顿了顿,试着朝他走了两步,见他立即又后退,只好郁闷地退回去:“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心念一动,忽然发现在视线模糊的黑暗里,对方已经借退后的一步迅速地以手覆面,合去半张面目。她再试探地上前一步,对方又退后,直到这样一步一步走到里间、床侧,他退无可退。

宁瑶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黑暗,索性这屋里很空荡,也没什么碍事的存在。反而他踉踉跄跄,倒像是很不习惯的样子。

她闲庭信步般步步逼近,好笑道,“你的屋子,有必要躲我这么远么?”

“这么多天,我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谎话。”她一面往前走,一面认真道,“四年来我确实对你愧歉有加,如今也是真心想重修旧好。”

“书生也好,摄政王也好,自始自终我喜欢的都是这样一个人。”

“你既然愿意千里迢迢来见我一面,又为什么要放过这个机会呢?”

“我说了,瑶华郡主很想你,只想你。”

他已经退到床沿,无法再向后了,只是手仍然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半边面庞,听到掌心微颤,却不曾松手。

“强逼一个人的滋味儿不好受……那我呢?你就忍心让我吃这种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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