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银行余额短信,已经看了整整三分钟。
数字是红色的,前面有个刺眼的负号: -2,843,756.19。小数点后的两位像两双冷漠的眼睛,从屏幕里看着她,看着她这十年的心血,如何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还倒欠银行近三百万。
窗外的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像是随时要压下来。办公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和她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旁边散落着几张纸——银行的催款通知,供应商的催款函,还有一份“经典家居”发来的、语气“诚恳”的收购意向书。
“陈永富先生对贵公司的品牌价值和工艺传承深表钦佩,愿以一千两百万的价格,整体收购雅木轩全部资产及债务,并承诺妥善安置现有员工……”
一千两百万。
林薇盯着那个数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雅木轩现在的厂房、设备、库存、品牌,加起来至少值两千五百万。这还不算她这些年积累的客户资源和技术团队。陈永富出一千两百万,还要她承担全部债务,等于让她净身出户,还得倒贴。
这不是收购。
是抢劫。
赤裸裸的、趁火打劫的抢劫。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财务主管发来的微信:“林总,工行那边又打电话了,说最晚后天,如果第一期利息还不上,就要启动法律程序。还有,张师傅他们几个老师傅刚才找我,问这个月的工资……”
林薇没看完,按灭了屏幕。
她把手机扔在桌上,身体向后倒在椅背里,闭上了眼睛。
累。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这十天,她像困兽一样四处奔走。找银行,找朋友,找亲戚,甚至找那些以前合作过、欠她人情的客户。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最近资金紧张,爱莫能助。或者说,陈总那边打过招呼了,我们不敢得罪。
陈永富。
这个名字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把她牢牢罩住,越收越紧。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张胖脸上得意的笑容,想象他此刻正坐在他那间豪华的办公室里,喝着茶,等着她撑不下去,跪着去求他低价收购。
绝不可能。
她就是让厂子破产清算,把设备当废铁卖,也绝不卖给陈永富。
可是……厂子里那三十多个工人怎么办?那些跟了她七八年、把这里当成家的老师傅们怎么办?张师傅家里有生病的母亲,李师傅儿子刚考上大学,王师傅老婆没工作,全家就靠他一份工资……
她不能让他们失业。
但她拿什么发工资?拿什么还贷款?拿什么维持厂子运转?
无解。
林薇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吸顶灯。灯是去年新换的,当时厂子生意正好,她特意选了最亮的款式,说“要让工人们干活的时候心里亮堂”。现在,那灯还亮着,发出惨白的光,照得整个办公室一片冰冷。
她想起三天前,在青林寺客堂里,那个叫明澈的年轻僧人。
他说:“人必自助,而后天助。”
他说:“万事皆有因果,有来有往。”
他说得对。可怎么“自助”?她这十天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没有一条路走得通。至于“天助”……天在哪里?她从小就不信命,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现在,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手机又震了。
林薇懒得看。大概是银行,或者供应商,或者陈永富那边派来“关心”她的人。她不想接,不想说话,不想面对任何一张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脸。
但手机固执地震着,一遍,两遍。
她终于烦躁地抓起来,看都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按了接听。
“喂。”声音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总吗?我是赵清平。”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明澈师父让我联系您,关于您厂子的事情,有些进展想和您沟通。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林薇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赵清平是谁——明澈提到过的,那个律师,护法小组的成员。
进展?
能有什么进展?
她心里不抱希望,但还是坐直了身体:“赵律师,您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见一面?有些材料需要给您看,有些事需要当面谈。”赵清平的语气很专业,也很谨慎。
林薇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半。
“我现在就有时间。您在哪里?”
“我在律所。地址是……”
“我过去找您。”林薇打断他,“半小时后到。”
挂了电话,她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去见律师,能改变什么?法律程序慢,等官司打完,厂子早就凉透了。这点常识她还有。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站起身,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得起皮。她拿起桌上的口红,想涂一点,但手抖得厉害,涂了几次都涂歪了。最后索性放弃,用纸巾狠狠擦掉。
就这样吧。
反正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了。
赵清平的律所在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十二层。
林薇走进办公室时,赵清平正在接电话。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先坐,然后继续对着话筒说:“……对,那份担保合同,第十三条第四款,您仔细看,里面有个前置条件,‘在贷款人经营状况发生重大不利变化时’。这个‘重大不利变化’怎么界定?银行单方面认定就算吗?这明显是格式条款,而且加重了借款人的责任,排除了借款人的主要权利。按照《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七条,应该认定无效……”
林薇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
办公室不大,但整洁有序。一面墙是书柜,摆满了厚厚的法律典籍。另一面墙挂着几幅字画,都是“法”“正”“公”之类的字,笔力遒劲。办公桌上文件堆得很高,但码放整齐。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
一个典型的律师办公室。
严肃,理性,一丝不苟。
就像赵清平这个人。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没打领带,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专注而锐利,说话时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挂了电话,赵清平站起身,走到林薇对面的沙发坐下。
“抱歉,久等了。”他递过来一张名片,“正式认识一下,赵清平,明澈师父的法律顾问。林总的情况,明澈师父大致和我说了。这几天我也做了一些初步的调查和分析。”
林薇接过名片,点点头:“赵律师费心了。不过……我可能得说实话,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法律建议,是钱。厂子撑不了几天了。”
“我理解。”赵清平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夹,翻开,“但在解决钱的问题之前,我们得先理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以及,我们能从哪些角度破局。”
他抽出一份文件,推到林薇面前。
“这是您和工行那份贷款合同的复印件,我看的是您提供给明澈师父的那份。有几个关键点,我想和您确认一下。”
林薇低头看去。是那份让她陷入绝境的合同,每一页她都熟得能背出来。
“您说。”她的声音依旧干涩。
“第一,这笔贷款是今年一月续签的,期限两年,利率是基准上浮20%。抵押物是厂房和设备,评估价值八百万。这个评估,是谁做的?”
“工行指定的评估公司,叫‘正衡评估’。”
“评估报告您有吗?”
“有,在厂里。”
“好,这个先放一边。”赵清平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然后指向合同的某一页,“第二,关于提前收贷的条款。合同第十二条说,如果借款人‘经营状况发生重大不利变化’,银行有权单方面宣布贷款提前到期,并要求立即偿还全部本息。这个‘重大不利变化’,合同里没有明确定义。银行这次抽贷,依据的就是这条,对吧?”
“对。”林薇咬牙,“他们说,接到举报,说我们厂财务造假,资不抵债。然后就把之前的信用评级推翻,说我们‘经营状况发生重大不利变化’。”
“举报材料您看到了吗?”
“没有。他们说涉及商业秘密,不能给我看。”
赵清平点点头,又记了一笔。
“第三,”他翻到合同的最后一页,“这份合同,是您亲自签的吗?签的时候,银行的客户经理有没有就这些关键条款,特别是第十二条,向您做过特别说明和提示?”
林薇回想了一下。
那天签字很匆忙。银行的客户经理姓刘,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她吃过几次饭,平时关系不错。签字前,刘经理确实快速地把合同过了一遍,但语速很快,都是“标准格式”“大家都这么签”“放心没问题”之类的话。至于第十二条,她只说了句“这是银行的保护条款,一般用不上”,就带过去了。
“没有特别说明。”林薇如实说,“她只说这是标准合同。”
“明白了。”赵清平合上文件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林总,基于我目前了解的情况,我初步判断,银行这次抽贷,在法律上存在几个明显的瑕疵。”
林薇的心跳快了一拍。
“第一,格式条款问题。”赵清平条理清晰地说,“合同第十二条关于‘重大不利变化’的约定,过于模糊,给了银行过大的自由裁量权。而银行在签订合同时,没有就该条款向您履行充分的提示和说明义务。这在司法实践中,很可能被认定为无效条款。”
“第二,程序问题。银行以‘接到举报’为由,单方面认定您‘经营状况发生重大不利变化’,但没有向您出示任何举报材料,也没有给您申辩的机会。这涉嫌程序违法。”
“第三,评估报告的问题。”赵清平顿了顿,“我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给您做评估的‘正衡评估’,和经典家居的陈永富,有长期的业务往来。而这次评估报告里的某些数据,和市场上的实际行情,有较大出入。”
林薇睁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赵清平看着她,目光锐利,“这件事,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陈永富通过‘正衡评估’做低您资产的估值,让您的贷款额度卡在临界点。然后,再利用关系,向银行提供虚假的举报材料,触发提前收贷条款。等您撑不住了,他再低价收购,完成蛇吞象。”
林薇坐在那里,浑身发冷。
她不是没怀疑过。但听赵清平这样冷静地、一条一条地分析出来,那种寒意,还是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不是商业竞争。
这是犯罪。
“那……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两条路。”赵清平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条,法律途径。我可以代表您,向法院提起诉讼,主张银行抽贷行为违法,要求继续履行合同,并赔偿您的损失。同时,起诉‘正衡评估’出具虚假评估报告,起诉陈永富商业诋毁和不正当竞争。”
“但这条路,时间长,成本高。一个官司打下来,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您的厂子等不起。”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
“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赵清平放慢了语速,“釜底抽薪。不从银行这边硬碰硬,而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让银行不敢,或者不能抽贷。”
“怎么让银行不敢?”
“找到银行违规的把柄,或者,找到能让银行改变主意的人。”赵清平说,“我这边正在收集‘正衡评估’和陈永富关联的证据。另外,明澈师父那边,也托了人在了解银行内部的情况。如果能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这次抽贷是银行内部人员和外部勾结的结果,那银行为了自保,很可能会重新考虑。”
林薇沉默了。
这两条路,第一条太慢,第二条……太虚。证据在哪里?能让银行改变主意的人在哪里?这些都是未知数。而她的时间,是以天计的。
“赵律师,”她抬起头,看着赵清平,“我感激您和明澈师父的好意。但说实话,这两条路,对我来说,都……太远了。厂子下周一就要发工资,五十多万。发不出来,工人就会走。工人一走,订单就完不成,违约金又是几百万。我真的……等不起。”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眶红了。
赵清平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林总,您信佛吗?”
林薇愣了一下,摇摇头:“不信。”
“那您信因果吗?”
“……我不知道。”
“我信。”赵清平说,语气很认真,“我做律师二十年,见过太多事。有些人做了恶,一时得逞,但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有些人坚持对的事,一时困顿,但总有一天,会等到转机。这不是迷信,这是规律——能量守恒,因果不空。”
他顿了顿,继续说:
“陈永富用这种下作手段,是恶因。您坚持做正派生意,是善因。恶因结恶果,善因结善果,这是早晚的事。您现在要做的,不是放弃,而是撑住。撑到恶果成熟,撑到善果开花。”
林薇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些话,从一个律师嘴里说出来,有种奇异的违和感,但又莫名地……有力量。
“我怎么撑?”她问,声音很轻。
“第一,工人的工资,您想办法解决一部分。哪怕是先发一半,给大家一个交代。人心不能散。”赵清平说,“第二,银行的利息,我帮您协调,看能不能申请延期。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您要见一个人。”
“谁?”
“吴国栋,吴老。”赵清平说,“退休前是区里主管金融的副区长,现在虽然退了,但在银行系统里,还有很多老部下,说得上话。明澈师父已经请动他了,他答应帮忙了解一下情况。但吴老这个人谨慎,他要先见见您,看看您这个人,值不值得帮。”
林薇的心,又跳快了一拍。
“什么时候?在哪里见?”
“今晚七点,东湖茶楼,清风阁。”赵清平看了看表,“您还有三个小时准备。吴老喜欢实在人,不喜欢花言巧语。您见了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厂子的困难,您的想法,还有……您对这件事的判断,都可以说。但记住,不要诉苦,不要抱怨,更不要提任何不合规的要求。”
林薇用力点头。
“我明白。”
“还有,”赵清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这是明澈师父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寺里最近也有些工程要做,需要订一批禅椅和茶桌。这是定金,十万。钱不多,但能应个急。”
林薇看着那个信封,鼻子一酸。
十万,对现在的她来说,是杯水车薪。但这份心意,这份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伸过来的手,比十万,一百万,更珍贵。
“帮我谢谢明澈师父。”她接过信封,声音哽咽。
“我会的。”赵清平站起身,“那今晚七点,东湖茶楼,不见不散。”
林薇也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赵律师。”
“不谢。这是我该做的。”赵清平送她到门口,在她出门前,又说了一句,“林总,记住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有时候,路就在那里,只是被雾遮住了。等雾散了,就能看见。”
林薇回头,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从律所出来,已经下午四点。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但林薇觉得,心里那团堵了十天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乌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很微弱,但确实是光。
她没有立刻回厂里,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街边店铺的橱窗里,商品琳琅满目,行人匆匆而过,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忙碌和悲欢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穿着米色风衣、脚步有些虚浮的女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谈话,又即将面对一场怎样的会面。
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是厂里的财务主管发来的微信,问她工资的事怎么办,工人们开始有情绪了。
她想了想,回复:
“明天先发一半。告诉大家,另一半最晚下周末发。相信我。”
发出去后,她关了手机屏幕,握在手里。
绿灯亮了。
她随着人流走过马路,走进街心公园。公园里人不多,几个老人在打太极,几个孩子在玩滑板。她在长椅上坐下,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
父亲是个木匠,手艺很好,但脾气倔,不会讨好包工头,所以活不多,家里总是紧巴巴的。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她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得自己挣。所以她拼命读书,考上大学,学设计,毕业后进家具公司,从设计师干起,熬夜画图,跑工地,跟客户磨破嘴皮子。攒了点钱,又借了点,开了自己的小作坊,就三个人,从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开始做。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
她从二十四岁,干到三十四岁。最好的青春,都给了这个厂子。没谈过像样的恋爱,没好好旅过游,甚至没怎么陪过父母。父亲前年去世时,她还在外地追一笔拖欠的货款,没赶上最后一面。
她一直觉得,值。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业,是她一点一点建起来的王国。虽然小,虽然累,但踏实,有尊严。
可现在,这个王国要塌了。
被一个她从未招惹过、甚至从未放在眼里的小人,用最下作的手段,从内部蛀空,然后轻轻一推。
她不甘心。
死也不甘心。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明澈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吴老喜欢喝六安瓜片,忌甜。可备些茶点,但不必多。另,他右手有旧伤,畏寒,座位勿对风口。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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