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清晨，民政局门口的风很冲。
沈然站在队伍里，外套扣到最上面一颗，资料袋夹在臂弯，保温杯被她握得很稳。她站得太稳了，和前后那些人一对比，反而显得不太像来结婚的。
前面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小声抱怨，有人蹲在地上翻包找身份证。
陆澈站在她旁边，低头看了眼手机，又收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看了一眼。
沈然侧头：“你在等什么消息吗？”
“没有。”陆澈顿了几秒，补了句，“……怕你迟到。”
她没继续问，只是目光在他手上停了一下。
那只手从口袋里出来，又塞回去，像不知道该放哪。这种情况，几年前，她俩在实验室公事时见过一次。
不过当时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情况。
沈然没再多想。
队伍往前挪了一步。
前面一对情侣忽然吵起来。女生哭着说你总是迟到，男生一边道歉一边翻证件，说真的忘了。
两个人吵得很认真，下一秒又抱在一起，声音压得很低。
沈然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他们现在领证，半年内再来一次的概率很高。”
那女生回头：“你说什么？”
沈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没收住。
“没什么。”她点头，“祝你们新婚快乐。”
陆澈轻轻咳了一声，把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半步。
“别管别人。”他说。
她站稳，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白线，没有反驳。
队伍龟速挪动，等了二十来分钟轮到填表。
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一边打哈欠一边递表：“女方左边，男方右边，先填清楚再排队。”
沈然拿起笔，刷刷写完，把表推过去：“麻烦帮我再看一遍。”
工作人员接过来，眼皮抬了下：“学历本科……工作单位……哎姑娘，这英文写得这么好看，中文怎么回事？”
“出国早。”沈然说。
工作人员低头又看了眼那行歪歪扭扭、努力想站直却没站住的字，又侧头看了看旁边那张字迹工整的表，忍不住抬头：“让你老公给你抄一份吧。”
沈然：“？”
陆澈：“……”
沈然下意识想说“我们还没——”，话到一半停住了。
她看了眼后面已经开始不耐烦的队伍，又看了眼时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把表收回来。
她换了支笔，重新写那一行。
一笔一画，写得很慢。
字还是不好看，但至少端端正正地待在格子里。
工作人员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了行了，可以了，后面交材料。”
表被推回来时，陆澈偏头看了一眼。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记住了一件小事。
她不在乎写得漂不漂亮，但一定要写清楚。
领证像过五关斩六将，下一步拍照。
拍照区有点挤，前一对新人刚拍完，女孩对着成片哀嚎：“我这双下巴，哎太明显了啊，你们摄影能不能修一下？”
人性牛马此刻已经面无表情，带着些不耐烦说：“证件照不能修太多。你们这样已经很幸福了，有的人来连笑都笑不出来。”
轮到他们时，摄影师抬眼那一刻明显精神了些，心想着。这对儿颜值不错。
他招呼着，“靠近一点，肩碰肩。对，想想你们甜蜜的时刻。”
沈然立刻照做，整个人自动切换成季度总结大会合影模式：背挺直，表情严肃，眼里写着两个字，配合。
摄影师盯着她看了两秒，忍不住问：“姑娘，你是不是不太爱笑？”
“不太。”沈然点了点头。
摄影师被她答得一愣，又笑：“老公这么帅，也不高兴？”
沈然已经对“老公”这个称呼产生了某种免疫，语气很平静：“高兴的。但不是因为这个。”
摄影师：“那是因为什么？”
“他专业能力强，牛剑毕业，高校任职，也有存款。”沈然想了想，认真补充，“还有升职益处。”
摄影师嘴角抽了一下，努力憋笑。
陆澈轻咳了一声，语气不紧不慢：“他大概懂你的意思了。”
沈然意识到自己又跑题，乖乖调整姿势：坐直、放松、嘴角上扬五度，标准的会议结束合影表情。
摄影师沉默三秒：“姑娘，我们这不是给你做工作证。”
沈然诚恳：“我不太会对镜头表达情绪。”
摄影师叹气：“那你想一个愉快的画面。第一次见你老公的时候也行。牵个手也行，亲一下也行。想三秒，然后看我。”
沈然点头，认真思考三秒。
就在确定要看镜头的那一瞬，她脑子里跳出七年前的一个画面：
剑桥图书馆的角落。深冬的暖气声很轻，书架间安静得能听见纸张翻动。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光影之间，神情专注又冷静。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澈。
她当时只是路过，只记得一个非常客观的念头：
长得好看。
“行嘞，两人看镜头。”摄影师喊，“三、二、一。”
快门声落下，咔嚓。
拍完后，摄影师盯着屏幕看了三秒，叹气：“行吧……至少不像工作证了。”
沈然礼貌道：“谢谢。”
摄影师瞥了她一眼，又忍不住小声问陆澈：“你老婆一直这么稳吗？一点都不紧张。”
陆澈“嗯”了一声，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
沈然补了一句：“紧张不会提高成功率。”
摄影师：“……”
拍完照，排队交材料。大厅里有个红底大屏在循环放宣教视频：
【文明离婚，理性分手】
【拒绝家暴，从你我做起】
沈然停住脚，看了两秒，眉头轻轻皱起：“……这个入口设计得不太友好。”
陆澈侧头：“嗯？”
“把登记和解散放在同一个大厅。”她认真说，“会给人增加心理负担。”
她看了他一眼，语气放轻：“你不用因为那个出口不安。”
陆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哪儿不安了？”
“我会尊重你的节奏。”沈然很真诚。
“什么节奏？”他挑眉。
“在你没准备好之前。”她说，“我不会逼你。”
陆澈反应过来后，表情直接空了一秒。
“……沈然。”
“嗯？”
“你现在是不是在跟我谈离婚预案？”
她点头：“还有你未来的伴侣。”
陆澈沉默了两秒，忽然伸手，把她往前带了一步，动作不重。
“别说了。”他说，“再说我就把你拉回北京的研究所里，研究研究你到底在想什么。”
“未批准的临床试验，这是不合规操作。”沈然自然地接了句。
“……”陆澈显有的捏重来她手腕几分，沈然道也见风使舵地闭嘴，没注意到他转身时，指节收紧了一下。
接下来的流程很快。
轮到窗口。
工作人员接过材料，一边刷身份证一边问：“婚检做吗？今天领证，婚检免费。”
“不用。”沈然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落得太快，连她自己都顿了一下。
窗口前短暂地安静了一秒。
工作人员抬头看她：“这么爽快？”
陆澈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点笑意：“你很确定？”
沈然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不到一秒，很快恢复到一贯的语速：“你的健康风险概率很低。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
工作人员的动作明显停了一下，刷身份证的手悬在半空：“……”
沈然像是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过于“内部”，又补了一句，语气依旧客观：“而且婚检项目覆盖不全，不具备完全的风控意义。”
工作人员沉默了两秒，终于点头：“行，那你们签个自愿放弃。”
单子递出来。
陆澈接过去，几笔签完名字。笔尖落下的声音很干脆。
他没抬头，只低声问了一句，像是随口，又像是认真：“那你是信我，还是信你的模型？”
“都信。”沈然答得很自然，“数据不会骗人，你也不会。”
这句话落得太顺。
工作人员听完，忍不住笑了一声：“行啊，还挺会说。”
沈然一愣，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太像她本意。她张了下嘴，想补一句“我是从统计学角度……”
工作人员已经利索地把材料一合，往旁边一推：“好了，祝你们幸福。下一对。”
真正到签名字那一步，反而安静下来。
桌上整整齐齐放着几本红色封皮的证书，灯光有点冷，纸张薄得出乎意料。
工作人员指给他们看：“在这里签。照身份证写就行。”
沈然拿起笔，笔尖落到纸面那一瞬，她的手停了一下。
不是抖，是全身神经都确认：她正在做这件事。
她写下“沈然”两个字，笔画利落。
换陆澈时，她不自觉看了一眼。
男人握笔的姿势和当年在白板上写公式时一模一样。字也还是那样，好看，但不抢眼。
签完，红章落下，声音很重，像一记真正敲定的锤子。
工作人员把两本小红本推过来：“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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