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可谓不突然。

话题的突兀程度与跳跃程度,像是前一刻还在玩狼人杀,后一刻就邀请他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着实让他想不通缘由。

“臣才疏志浅,只怕有负主公的厚望。”

不管曹操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也不管曹操这个提议是否出自真心,他都只有拒绝这一个答案。

对于他的选择,曹操似乎早有预料。他派人给顾至递上汤水,等顾至毫不客气地饮用了一盏,方才接着开口。

“旁人恨不得将所有权柄握在手心,登上无人掣肘、无人企及的高位。为何明远对此一无所图,几次将权柄拒之于身外?”

“鸿鹄有鸿鹄的志向,燕雀有燕雀的生存之道。若硬要让两者相等,一勺烩之,不论是哪一方都会纰缪横生,永无宁日。”

类似的对话,过去早已经过一轮。

如今再次听到相仿的话,曹操的心绪庞杂难言。

“天下之**多追名逐利,无论有无才能,都逃不过一个权字。若所有人都能如明远这般,对权力毫无追逐之心,孤又岂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迷雾终于被拨开,顾至总算探明白曹操的心思。

曹操之所以几次三番的找他谈心,不是因为曹操有多么信任他,只是因为顾至全无野心,让曹操感到放心罢了。

手中的汤水变得没滋没味,顾至感受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放下杯盏。

曹操能放得下心,他可放心不下半点。

总是聆听领导的小秘密,和老寿星上吊没什么两样。

“主公尚在病中,当少思少虑。”

曹操叹道:“许都暗流涌动,没个消停。哪怕孤再想安心,也全无办法。”

这话听起来颇为无奈,顾至却从中听出些许杀机。

自从掌握绝对的权力,曹操就多了个毛病——总想用杀来解决问题。

一旦曹操习惯了用杀来解决问题,走向原著结局不过是迟早的事。

“若有恣意作乱者,当断其笔锋,折其刀刃,让他无乱可做。无论是犯民的豪族,还是生事的豺狼,都可用温水煮之,日以继夜地磨平爪牙,直至再无作乱之能。”

为了打消曹操的杀念,顾至正襟危坐,沉声提醒,

“若行事过于急进,引来过多的戒惧与不安,怕是会陡生动荡。”

“若作乱的是亲近之人,又当如何?”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听得人心中一凛。

顾至回忆着昨天临走前看到的那一幕,不露声色地询问:

“主公口中的亲近之人……指的是哪一位?

“孤的幼弟曹疾,把孤当做弑父者,

曹操的神情与口吻都极为平静。但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一道漩涡,在无光的水地静静蛰伏,欲将一切生命吞噬,

“他在孤的饮食上做手脚,装神弄鬼,四处散谣,想让孤获得应有的‘报应’。

听到这事与曹昂、丁夫人无关,顾至心下略松。

对于曹疾此人,顾至没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原著中的曹疾英年早逝。他和曹嵩一起在青州避难,被陶谦的部将所杀。

这个世界的曹疾,时刻跟在曹嵩身边,沉默寡言,深居简出,顾至无法凭借一面之缘去断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正思量间,又听曹操低声自嘲。

“莫说曹疾,若非孤是局中之人——只怕也要怀疑老父之死,究竟是不是孤之所为。

顾至知道曹操现在最需要的是发泄,不是他人的回应。

他一语不发,听着曹操的倾吐。

“父子相残,如此有违伦常之事,孤岂会去做?

“可笑的是,孤昨日听到张神医的提醒,第一个怀疑的,竟也是孤的亲子与孤的枕边人。

或许疾病会消磨理智,增添情绪化的忧愁。

顾至望着难得流露真情的曹操,浮起几分复杂的心绪。

“一边是日渐衰老,精力难济的孤,一边是年富力壮,如午时烈日的长子,孤无法克制心中的猜忌。

望着曹操鬓角的花白,回忆着过往的种种,顾至终究放下成见,低声宽慰道:

“能正视、承认自身不足之人屈指可数,只这一点,主公就已胜过许多人。

曹操看向顾至,眼中同样溢着复杂之色:

“明远亦变了许多。

要放在以前,除非必要,顾至绝不会对他说出这种“好听的话。

“四季轮转,万物迁移,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生老病死如此,人心亦如此。

曹操一语不发地听着,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何处。

许久,他再次开口。

“倘若今日,转交兵马调度之权的是子脩,你可会答应?

听曹操又一次提起曹昂,顾至只抬头扫了曹操一眼,没有接茬。

“正如明远所说,‘四季

轮转,万物迁移’,新旧交替乃是常理。对于士人而言,他们更愿意选择‘新’,还是‘旧’?

曹操坦直地正视他的所有缺点,坦诚他的猜忌之心,为此感到歉疚。

可不管他如何评价自身,他的猜忌,他的冷酷,他的专行之心,没有丝毫的改变。

或许……在原著中,在他决定对付荀彧、**玠、崔琰等人的时候,他也曾如今日这般,为自己的冷硬而自嘲,为自己隐诛有功的旧臣而生出些许愧疚。

可若是一切从头再来,不管多少次,曹操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对袁绍即是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顾至不敢深想荀彧的遭遇,他攒紧袖中的手,挥散仅有的一分悯恤。

他想立即起身离开,只因惦记着这几年的布局与今日的来意,继续虚与委蛇。

他没有立即回答曹操的问题,只反过来询问曹操:

“主公想要这间屋宇的上半间,还是下半间?

曹操似有所觉,等着顾至的下文。

“一间房屋,若只有下半间,则无法为人遮风挡雨;若只有上半间,将顷刻坍塌,不复存在。

“九层高台,起于累土。若无台基,如何能有高台?

缓而有力的话语传入耳中,曹操盯着不断晃动的竹帘,冷声反问:

“无论是完整的屋舍,还是九层高台,孤一人便能筑成,何须寄托于后嗣?

“欲速则不达。若台基未能夯实,上面的屋舍与高台,不过是歪折的空架子,一推就倒。

顾至扫了眼刻漏上的时辰,抚衣起身,

“时日不早,臣还要进宫觐见,就不在主公这多留了。

“今日明远两次提到‘急进’‘欲速’,

曹操同样起身,走到堂屋的正中,

“是担心孤仍抱着称公的念头,在这劝谏?

“主公想岔了。

顾至向着屋外走去,步履未停,

“该说的话,早在我与文若陪主公对弈的那一日就已全部倒了个干净。今日不过是主公有此一问,我有此一答,仅此而已。

顾至没再去管身后的动静,快步离开。

走出曹府,坐上事先备好的轻车,一刻不停地向宫中疾进。

顾至赶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行程,在心中幽幽一叹。

要不,下回还是称病不去算了。

想要摆烂的心思,因为逐渐逼近的世界线而重新振作

**这一次究竟能否改变结局,在这个世界的重重限制下,只能谨慎地,一步步地做出微小的改变。

持续扇了十几年的蝴蝶翅膀,就算不能掀起飓风,也该调转一部分风向吧?

那一分躁动与不确定,在经年累月中被抚平。

顾至下了车,踏入宫门,被谒者领到一处靠近复道的宫殿。

进入正殿,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

阴冷的风从两侧吹来,刺得领头的谒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宫殿内部采光不佳,透着几分难言的阴森。

搭上铺面而来的冷风,凡进入者,皆忍不住头皮发麻,仿佛站在幽静森然的墓地,寒噤且压抑。

顾至不知道刘协召见他,为什么挑了这么一处像是闹鬼的地方。

他泰然自若地找了一处席位坐下,看似放松,实则警觉地关注着周遭的每一个动静。

曹操比原著早几年拿下兖州,更早地发育地盘,且压制世家的方法不如原著中激进,不曾做出屠城之举。

因为这几个原因,曹家的事业稳扎稳打,除了少数野心勃勃,别有用心的豪族,几乎没有漏洞。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刘协无从下手。他与曹操的对招通常都是不伤根本、零打碎敲的周旋,至今为止,还没有用过称得上狠辣的手段。

可顾至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警惕。

他记得刘协在原著中的手段,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刘协时疾速搏动的心律,更记得那个让他辗转反侧,却辨不清缘由的梦。

宫人奉上美酒与糕点,顾至一口未饮,一口未食,**原处,等候刘协的到来。

片刻,屏风后头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刘协身着衮冕,走到黼扆前。代表十二章的图纹随风晃动,最终停在御座前方。

顾至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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