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春雪飘得像老天爷筛面粉。旧雪未化,新雪又覆,街巷成了夹心糖。红灯笼在雪幕里晕出团团血色光晕,仿佛悬着未凉的年兽眼珠。夜气黏稠,吸进肺里带着冰碴的甜腥。
叶葆启值夜班。春节的鬼魅全挤进夜里了——醉酒汉的咒骂像爆竹炸裂,夫妻厮打碰翻的暖瓶发出哀鸣,暖气管道在墙壁里突突发喘,像垂死老人的喉音。这一夜,内海市所有的疲惫与不堪都从砖缝渗出,汇进报社二楼那盏长明灯下。
孙荣显泡茶的手势极慢,仿佛在熬制中药。茶叶在搪瓷缸里沉浮,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葆启,听说除夕那夜你渡了个西部的魂儿?”他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幽光。
“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叶葆启纠正。
“活着好。”孙荣显呷了口茶,“这世道,能把魂儿留在腔子里,就是功德。”
话音未落,楼梯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张大爷领着几个雪人进来——不,是人,只是浑身披雪,呵出的白气缠绕成团。他们中间夹着个更小的身影,像片枯叶贴在雪幕上。
是个老太太。棉袄臃肿如发酵的面团,围巾裹得只余一双眼睛露着。那眼睛浑浊如隔夜的米汤,看人时没有焦点,倒像在凝视另一个维度的东西。
“老开河河边儿捡的。”一个雪人抹了把脸,“坐那儿两个时辰了,问啥都摇头。”
他们留下老太太走了,脚印在雪地里犁出深沟,很快又被新雪抹平。
孙荣显关上门,屋里的暖意让窗玻璃蒙上白雾。叶葆启蹲下身,视线与老太太齐平。她的脸是风干的核桃,每道皱纹里都嵌着岁月的泥沙。
“老人家,您叫啥名?”
老太太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雪落:“忘了……全忘了……”
“那您儿子呢?”
“儿子?”她眼里忽然迸出火星,又瞬间熄灭,“儿子……是债主。”
接下来的叙述支离破碎,夹杂着呜咽和长久的沉默。她说儿子不给她饭吃——可嘴角还粘着糕饼屑;说儿子赶她出门——可她棉袄内衬缝着新棉花;说家在海北区粮店街——却又说不清门牌号。记忆在她脑中被撕成碎片,东一片西一片,拼不出完整的过往。
孙荣显打电话时,叶葆启盯着老太太的手看。那双手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黑色,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烙印。左手无名指有道环状白痕——戴过戒指,很久很久。
“派出所说没接到报案。”孙荣显挂上电话,声音沉了下去。
老太太忽然开始哼歌。不成调的梆子戏,断断续续,像老唱片卡了纹:
“正月里来雪打灯……儿在炕头娘在风……娘给儿缝棉袄呀……儿嫌针脚粗……”
叶葆启心里某处被掐了一下。他想起母亲——她也这样哼过歌,在他儿时的冬夜。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巨大如山,针线穿过棉布的“嗤嗤”声,是童年最安心的白噪音。
“您再想想,”他声音软下来,“平时去哪儿买菜?”
“浮桥……”老太太眼睛亮了,“桥头第三家,豆腐老王?他的卤水豆腐……颤巍巍的,筷子夹不起,得用勺子舀……”
记忆从味觉苏醒。她说出邮局的绿色门脸,小学围墙上的标语,粮店街那棵歪脖子槐树——春天开白花,落得满地像送葬的纸钱。
线索如蚕丝,终于抽出头来。粮店街派出所民警在电话那头拍大腿:“十三号!王老太!儿子叫王磊,下午来问过,又说不用立案,老太太自己会回来!”
“让他来接。”
“他说……让送回去。”
叶葆启握话筒的手发紧。塑料外壳在掌心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告诉他,”他一字一顿,“今晚不来,明天《内海都市报》社会版头条,我替他扬名。”
挂电话时,他看见玻璃窗映出自己的脸——扭曲,愤怒,陌生。
老太太又哼起歌来:“……娘吃糠呀儿吃米,娘睡稻草儿睡席……”
凌晨一点,王磊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条黑影——是他自己的影子,被走廊灯拉得细长扭曲,先于人撞进门内。
四十多岁的人,却有了六十岁的眼神。皮夹克袖口磨出发亮的油光,手指焦黄,浑身散发着烟与困顿混杂的气味。他没看母亲,先看记者:“给你们添麻烦了。”
声音干瘪,像晒透的豆荚。
老太太往叶葆启身后缩,枯手抓住他的椅背,指甲抠进木头缝里。
“你母亲说你打她。”叶葆启说。
王磊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有虫在皮下爬。“不打。”他顿了顿,“骂过。她拉在裤子里,三九天,我得拆洗棉裤。”
话说得平淡,却砸在地上溅起冰碴。
老太太忽然开口,异常清晰:“磊,你六岁那年发烧,娘背你走二十里夜路去医院。你趴我背上说,娘,等我长大,背你走百里。”
王磊身体僵住了。他慢慢转头,第一次正眼看母亲。眼神复杂得像调色盘打翻——有怨恨,有疲惫,最深处还藏着一丝来不及掩藏的痛。
“妈,回家。”他说。三个字,耗尽所有力气。
搀扶的动作依旧粗鲁,但老太太没再躲。她经过叶葆启身边时,从棉袄深处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是块手帕,旧的,洗得发硬,角上绣着朵褪色的梅花。
门关上了。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越来越远,最终被雪吞没。
孙荣显拨弄炉钩,煤块炸开一朵橘红色的花。“看见了吗?人老了,就成了一件旧家具。扔不得,放着碍眼。”
叶葆启展开手帕。梅花是湘绣手法,针脚细密,曾是鲜亮的粉红。手帕裹着块硬糖,水果糖,透明玻璃纸已经和糖粘在一起,不知藏了多久。
他把糖放进嘴里。甜味早已走散,只剩下一股陈年的糖精涩味。
凌晨三点,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临终前那个冬天,屋里总弥漫着碘酒和腐朽的气息。父亲瘦成一把枯柴,躺在床上像片影子。有天深夜,叶葆启趴在他床边打盹,忽然听见父亲说:
“葆启,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飞得高吗?”
“不高,就在咱家房顶转悠。看你在院里劈柴,你妈在灶台忙活,小舟追鸡撵狗。”父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当人太累,当鸟好,飞累了,就落自家屋檐上。”
一个月后,父亲真的飞走了。出殡那天,有只麻雀一直跟着送葬队伍,从家跟到坟地,停在墓碑上,直到所有人离去。
叶葆启忽然懂了——父亲没走远。他只是换了个方式,继续守着这个家。
窗外透出蟹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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