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淮汀叹了口气,抬手搓揉下眼睛,将摆在桌旁的那只雕花杌子拉至榻边,静待陆鸿醒来。

床帷挡了半片油灯光,映在他的面上且呈半明半暗之势。

陆鸿为一介女流,实乃福祸相依。

福的是她女扮男装之时,用那厚厚的绵帛紧缚了胸,故而在蒋顺以匕首相刺之时,利刃入胸较浅,勉强得了一条命。

祸的是她以女子之身,欺瞒了开封府众人,怕是会有杀头之患。

柳淮汀心中乱麻环绕,手也不知往何处安放,垂着太散漫,搁在膝上又太板正,踌躇了许久,他才用手肘撑膝,掌心捧着下颚,眼神却直飘向陆鸿。

与陆鸿相识数月,二人碰过照面也有十余次,可他总也没仔细瞧过这人。

与陆鸿初次相遇在汴京街头,那人着了身捕头官服去逮人,倒被他的坐骑溅了一身泥点子,还磕在了地上,狼狈至极。要不是旁侧多嘴的捕快嚷着什么“汴京一枝花”,他且不会将姿态不雅的这人与“俊美”相提并论。

幸而当日黄昏,他听命于父亲去府里面拜见邵府尹,顺便捎带了件礼去向陆鸿致歉,才得见了另一番情形下的陆鸿。那人衣袂轻扬,撩袍抬靴,迈过赤朱门槛,在邵府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谢座,只是陆鸿的眼睛在望见梅花袖箭时忽然被点亮了,未作正经状推辞反而收下了他的这份薄礼让他胆子大了几分,道了句俏皮话,欲结识此位“仁兄”。

此后便是云音阁案发,他吩咐人送了母鸡将犯案之人示意于陆鸿,裴涉还因此举胡乱猜测他可是有断袖之癖,他当下搪塞过去,可事后却惴惴不安。他柳淮汀虽爱结交些才子名流,可因何竟与个开封府无甚品阶、连朋友也算不得的小捕头相助,连他自己倒也说不清,道不明。

那案真相大白,倒是叫他意识到这位“仁兄”并非仅是一副锦绣皮囊,身上本领倒也不小,结交之意更添了几分。

浴佛节二人共赏繁台春色,柳淮汀他本以为去得晚了未赶上浴佛仪式,陆鸿怕是要垂头丧气抑或阴阳怪气,哪成想这人却对着碗斋面吃嘛嘛香,还在寺里的草上席地而躺,颇有嵇康的不羁之风,叫他心里乐开了花。

还有陆鸿撒泼打滚拖住刑部的衙役,挥剑挑断假金佛所披的麻布,小心翼翼去嗅闻泥塑佛像的残渣……

一幕幕、一桩桩,闪过柳淮汀的脑海,而他眼前,只是个圆脸姑娘,脸色苍白如纸,垂着眼帘,看不到两汪透彻的深潭,她的两手被严芝叉起,覆于起起伏伏的胸口,又被张岱青扯了薄衾将将盖住。

如此一个鲜活生动的姑娘,他真的要将她女儿身的隐秘之事大白于天下吗?他真的要逼走有情有义满腔热血的“汴京一枝花”吗?

柳淮汀突然很想逃,仿佛冲出了这间厢房,将张岱青的呜咽声甩在身后,就能抛下刑部郎中此种身份,冲破心绪不宁的樊笼桎梏。

“柳公子,张公子,”三人对坐了许久,房中的灯油忽然的一声爆裂惹得昏昏欲睡的严芝彻头彻尾清醒过来,她欲出门透口气,便起身对二人行了个礼,道,“民女估量着陆姑娘的药应是快煎好了,那我便先行一步往东厨去瞧瞧,免得那嬷嬷控不好火候再让那药效尽失。”

柳淮汀点点头,示意严芝随意便是。

严芝一言既出,倒压下了张岱青的呜咽,叫他缓过神来。

“我也去院子里掬捧水洗洗面。”张岱青趿拉着涕泪,恐陆鸿醒来看到他这幅模样,逃也似的跟着严芝去了。

厢房里这回清静了许多,倒是陆鸿的声声呼吸钻进了柳淮汀的耳中。平稳、规律、绵长,倒叫柳淮汀放下心来。

“嚓嚓——”细微的薄衾摩擦声让柳淮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凑上前去,陆鸿的小指抖动了几下,而后便睁开眼睛。

柳淮汀大喜,道:“陆姑娘身子可有恙?”

陆鸿眨眨眼,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只见灯火摇曳间一个人影立在榻前,定睛一看正是柳淮汀。

“我…我这是出了何事?”陆鸿伸出手臂撑住身子,努力想坐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柳淮汀见状赶忙拾了几只锦枕高高叠起,双手环过榻上之人的腋下,将人往靠枕上拖。

“你…你已昏迷三日了!”

啊?原是一觉醒来,竟这样久了么?陆鸿惊叹不已。她细细回想着当日的情形,现下应是在登州,那日蒋氏兄弟二人窜逃,正是她前去抓捕,再然后——

“蒋顺当街甩出匕首直刺向你的胸膛,鲜血直流,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万幸一位擅医术的姑娘途径,这才救下你。”柳淮汀见陆鸿皱眉,以为她是忘了事,忙出言解释道。

“柳兄,你方才叫我什么?”

“陆鸿?”

陆鸿才松了口气,还好——

就听到柳淮汀来了句,

“陆姑娘?”

这一刻世界仿佛沉寂下来。

陆鸿缄口不言,左手撑着身子,右手拽着薄衾的方角反复摩挲着,对上了柳淮汀的视线。

终究还是……未瞒过去。

“你……你莫担忧,”柳淮汀瞥到陆鸿眼中的尴尬与恐惧,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做下来决定,“此事只有我与张岱青、严芝三人知晓,若想瞒过众人也不是难事。”

“严芝……是何人?”陆鸿苦思冥想却记不起这个名字,莫不是她昏迷之后将诸多事情抛在了脑后?

“噢严芝啊,她便是那位途径州衙后街救下你的那位姑娘,此后也一直是她为你医治。”

陆鸿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闭了眼,有气无力道:“替我谢谢她。”

柳淮汀还未出声,两声清脆的叩门声传来,他笑眯眯道:“你瞧,人这便来了。”

着件白花长裙簪了乌发的姑娘托了个木盘进屋,那木盘中央的青瓷碗里盛满了深褐色的药汤,陆鸿伸头瞅见螺旋状上升的蒸汽,便知那药滚烫。

后头跟着的那个人,虎背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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