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台,看看这份规划图。”男人将图纸在茶几上铺开,指尖点向几处标记,“城东新区开发,爸爸投的三块地都在这儿。等商场建起来,咱们一家人去那儿好好吃顿大餐。”

“不可能!”男人猛地将报纸摔在桌上,“内部消息明明说开发商业街,怎么可能改建绿化带?!”

“朋友!又是你那些朋友!”女人的嗓音在日复一日的埋怨中愈发嘶哑,终于撕裂了最后一丝体面,“他们说什么你都信!现在好了,你让我和清台怎么活?!”她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手指发抖,“赵海巍,我们离婚。”

“清台,爸爸今天听到了好消息,咱们这片要拆迁了!咱家欠的债马上就能还清了!”

“就这么点补偿?糊弄谁呢!拆迁款不到位,我们绝对不搬!”

“让他们挖!有本事就从我身上压过去!”男人转头大喊,“儿子,记住,人活着就为争一口气!不该妥协的绝对不能妥协!”

雨越下越大,推土机在远处轰鸣。不久之后,垃圾车进场,这片曾被男人视为翻身希望的土地,最终改成了垃圾填埋场。

“赵清台,你身上是不是有味儿?他们说你家住在垃圾堆里,是真的吗?”

“赵清台,我们打算这周末一起去爬山,你来吗?”

“别喊他,他不会去的,他这个人不合群。”

“听说他家是收垃圾的,真的假的?”

“不会吧,他看起来很干净啊。”

“没发现吗?他来来回回就那么两件衣服,洗得都发白了。”

“你是赵海巍家属?他酒后驾驶电动车,追尾货车,现场没有刹车痕迹。确认一下遗体,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字。”

“清台啊,以后你就跟着叔叔一家住,等你高中毕业再搬出去。你叔母特地给你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看看,喜欢吗?这是你堂弟,来,小涛,叫堂哥……”

混乱的梦里,赵清台望着眼前宽敞洁净的卧室,黑沉沉的眼底终于迸出一丝微光。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赵清台看了眼床头的钟:凌晨五点半。

睡意已经荡然无存。

他掀开被子下床,披了件外套来到书房,打开暖黄的台灯,拿起昨夜看到一半的书,翻到折角那页。

书页翻动,偶尔有做笔记的窸窣声,时间像细沙缓慢流淌,渐渐地,这座城市开始苏醒。

上午九点,赵清台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聿大的人事档案办公室给他发来关于应骄的学生人事档案。

应骄,男,籍贯聿城,2005年10月生,家庭住址……

赵清台的目光停在“家庭背景”一栏:父亲为民营企业家,母亲是医生,标准的中产配置。

一丝违和感萦绕不散。赵清台又上网检索了那两个名字,词条、照片、履历一一对应,确有其人,档案没有出错。

再往后就是些荣誉记录,一片空白。应骄就是个普通学生,甚至连优等生都算不上。

赵清台合上电脑,重新拿起书,却再也读不进半个字。酒店那晚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让他如坐针毡。回来之后,他已经勒令李冕暂停一切活动,并断绝跟应骄的往来。

引狼入室——形容他这个蠢弟子,再贴切不过。

“啪!”

手里的书被赵清台重重掼在桌面。他霍然起身,正要离开书房,桌角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弹出一条信息。

应骄:赵老师,有兴趣参加点年轻人的活动吗?晚上八点,萤川路63号。

在发生了那晚的事情后,应骄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来联系他。

这个疯子!变态的小鬼!

赵清台克制住砸手机的冲动,回复:你到底想干什么?

应骄:想邀请老师参加我们的联谊活动呀!

赵清台:你要怎么样才肯删掉那些视频?

应骄:老师今晚准时到场,可以删掉照片哦。

赵清台:你在开什么玩笑?

应骄:没开玩笑,通通删除,绝不留备份!

赵清台冷笑一声,这小鬼说谎都不打草稿。

赵清台:开个价吧。

应骄:老师!年纪大的人才谈钱,我们年轻人都谈感情!别小看我们的活动,很精彩的,比闷在家里看书有意思多了!你要是不来的话,小心后果哦~

赵清台寒着脸关掉手机。

当晚,七点五十分。

赵清台将车停入附近停车场,走路到萤川路63号。那是一家爬满藤蔓的二手书社,从聿大步行过来大概十五分钟。

书社里堆满了聿大学生毕业后留下来的二手书籍,一些书看起来比这里的墙皮还老旧,成堆成堆地从地板摞到比人还高。一片片垂下的珠帘将细长空间分割成不同的阅读区域,三四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埋头学习。

风铃轻响,赵清台推门而入。

他进来的时候,应骄正倚在柜台边,跟管理员低声谈笑,管理员手边的咖啡机嘶嘶作响,淡淡的苦香逐渐弥散。

应骄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向门口招手:“赵老师,这里。”

赵清台脚步微顿,走上前去。

应骄抬眼,笑意盈满眼梢:“差一分钟就迟到了,我正在琢磨怎么惩罚老师呢。”

赵清台冷脸:“我来了,你的承诺呢?”

应骄笑道:“结束了我当着您的面删。”

赵清台压根不信他说的话,费那么大功夫拍出那些照片,怎么可能说删就删。如果换作其他人,他或许还能想办法跟对方讲条件,但是应骄显然不缺钱,目的又扑朔迷离,油滑得像条泥鳅,让他根本无从下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跟我来吧,赵老师。”应骄也不急于自证,站直身子,在前面带路。

柜台侧面有一扇双开的小木门,推门进去,是一间只有四平米的试衣间。

应骄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布袍,那布袍白得过分,没有一丝杂色,袍身是极简的直筒样式,无襟无扣,袖口宽大得近乎庄严。布袍上还压着一张白色面具,表面平滑如卵石,无口无鼻,只在差不多眼睛的高度,凿出了两个幽深的小孔。

赵清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布袍,这是要做什么?换装游戏?

“换上吧,赵老师。”应骄笑吟吟地望着他。

长袍异常宽大,将赵清台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还有一小段拖曳在地面,宛如一只巨大的白茧。再加上那副几乎不透气的面具,这下任谁也看不出袍子底下的人到底是谁。

应骄就这样看着赵清台换衣服,自己却纹丝不动,依然是休闲夹克配黑色长裤。

见赵清台穿戴完毕,应骄眼睛一弯,推开身后一扇暗门:“这位神秘的新成员,欢迎来到今晚的弥赛亚灵修会。”

赵清台没想到,试衣间里面居然还暗藏新的空间。

暗门后面是一条狭长如胡同的甬道,甬道里没有安装任何照明设备,浓稠的黑暗中,赵清台紧跟在应骄身后,摸索着往前走。

弥赛亚灵修会?这小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甬道尽头,忽然出现一束光,随着光束指引,是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在赵清台坐下后,那束光忽地消失。下一刻,十二道白光倏然打亮环形桌后的十二个座位——每一个座位上,都坐着跟他同样装束的白袍人。

赵清台冷不丁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旋即蹙眉搜寻应骄的身影。

应骄已经不见踪迹,但他那含笑的、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却在每个人头顶响起:

“欢迎大家参加今晚的弥赛亚灵修会!在场的十二位成员,请依次抽取你们面前的塔罗牌,确认并展示你的身份~”

赵清台抬眼看去,圆桌开始缓缓转动,一副塔罗牌出现在他对面那人的面前。

纯白得有些诡异的面具在光束下泛着冷泽。那人似乎瞥了他一眼,低头抽出一张塔罗牌。

桌面顺时针转动,抽牌的过程寂静无声,轮到赵清台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配合着拿起牌堆最上方一张。

X,The Wheel of Fortune.

十二个人全部抽取完毕,他随同众人将牌面亮出。

“好!现在宣布今晚的仪式规则!”应骄欢快的声音再度响起,“今晚的主题是‘忏悔’,按牌面顺序,每位成员依次向主忏悔,诚心者得到宽恕,虚伪者必受惩戒。现在就从六号‘恋人’开始吧。”

抽到“恋人”牌的人坐在赵清台正对面,在统一的白色长袍下,对方的年龄性别一概不知,面具内的变声器将他的声音变得扭曲诡怪,他轻车熟路地进入“仪式”状态:“羔羊的宝血为我而流,慈悲的弥赛亚,我在此忏悔:因为我的风流和软弱,无数少女将为我失去生命。”

面具下,赵清台眉峰微动。

应骄的声音经过扩音器显得有些失真,他像个临时上岗的牧师,不正经地说着正经的话:“这位朋友很会自省,克服你的风流软弱,弥赛亚会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赵清台愈发觉得荒唐,但他放眼望去,其余十一个人都郑重坐着,仿佛在参加一场真实的神秘仪式。

接下来是七号“战车”、八号“力量”、九号“隐士”。

“隐士”说:“我以背叛刺向羔羊,慈悲的弥赛亚,我在此忏悔:曾经有人给予我信任,而我为了希望和光明,选择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

应骄好像在笑,“希望的价值远大于秘密,幸运的隐士,弥赛亚已经听到你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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