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替你,”奚燃这样说。

于行宛愣愣地瞧他,他们两人,都明白这句看似简单的话语里的深意。

她抿住唇角,轻轻地说:“你实在不必如此。”

奚燃却微微露出个笑来,瞧着万般沉静,其下却涌动着惊雷似的滔滔情绪。

这种时刻,他变得既不像从前的自己、也不像于行宛了。

他说,“我偏要如此。”

前一日,于府。

卷月苑内,乌泱泱跪倒一群侍从,阶上立着一男一女,皆气度雍容,衣着华贵,瞧着三四十岁的样子。

当中男子怒色满面,一旁女子婉言劝道:“郎君莫要气了,行宛估计恼了我们,这才赌气出走的。唉,到底是年轻气盛,怎么如此冲动。昨日你不过语气稍重了些,却也是一片苦心,她怎么不能明白呢......”

此时是晌午,日头正盛。

她口中的郎君,正是侍郎府主人于景山,他听完这话,表情更加森寒,却并未接话,只冷冷斥道:“院里管事的呢?”

底下跪在最前的妇人闻声,颤着身子膝行至阶下,狠狠磕了几个响头,才回话道:“回老爷夫人,奴名容二,担院中管事嬷嬷一职。”

于景山只瞧着她,不发一言。

院中气氛冷至极处,四周鸦雀无声,地上众人将头伏得更低了。

自称管事的容二满头大汗,狠狠心,伸手自行掌掴数十掌,丝毫未留力,面上打出血痕来。

她声音都在颤抖,溃不成形地说:“老爷,昨夜大小姐是趁夜深院中侍从都睡下了,自己悄悄跑出去的,睡前举动与平时无二,谁也未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容二哀声说道,“大小姐一向乖巧,也许......也许不是她自己出去的!是被贼人掳走了!”

她如此连声恳求,却未见主人面色有任何好转,只听得他说:“院中守夜的侍从呢?都睡下了么。”

这话一出,她心知自己逃不过了。

卷月苑主人不受重视,院里侍从也多数是夫人耳目,对其不大上心。大小姐一向好说话,也自言不爱太多人侍候,他们当然也想躲个懒.......平日里一向无人守夜,都回房睡下的。谁承想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可这些说出来,无异于自找死路。容二晓得多说已无益处,心一横,干脆认罪。

“奴罪该万死,没看好大小姐,万望老爷莫要气伤了身子,奴万死难辞其咎......”

于景山垂眸盯着她,在容二极度的恐惧中,凝声说:“你们确实都该死。一个只会提针绣花的闺中小姐,竟能躲过满侍郎府的侍卫,独自跑了出去。若是真有贼人,我的性命今日还在吗?”

他这话说着,众人皆连连磕头告饶,连一旁侍卫也自知有罪,跪下认错。

于夫人见形势不妙,府中中馈一向由她管辖。下人行事不利,自然是主人管教无方。

她一时思绪飞快,心下暗中决定将此事扣在这老仆身上,正欲上前开口辩解,于景山却猛地转身,用力给了她一巴掌。

他全然未收力,她整个人都被打偏跌落在地,不敢置信地抬头,捂着脸泪盈盈地看他。

他们二人也算少年夫妻,自前头那位去世之后,府上连个妾室都没有,她为他接连生了六个孩子,两人鹣鲽情深,好得蜜里调油。

一直以来,于景山重话也未舍得对她说过,今日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打她?

于景山打完这掌,轻描淡写地收手,又示意一边侍从将夫人扶起来。

他瞧着女人半边高高肿起的脸,依然能看出保养得宜。十几年过去,也同最初别无两样,一样的柔媚、明丽,惹人怜爱。

看着看着,于景山便笑了,他说:“冯茵,我将府邸交给你管,你这样回报我吗?”

他口中的冯茵颤抖着身子,神态惶恐,一时竟同院中跪着的奴仆也无两样。

她本已被扶起身来,闻言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嗦着认罪,已有些哭腔:“郎君,是妾身管教无方,郎君莫气。”

于景山静静地垂眸瞧她,并未再将她扶起。

冯茵对他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只过去十几年,过惯了好日子,一时有些忘形罢了。

她很快调整过来,膝行着伏至他脚边,哭诉道:“郎君,莫要如此动怒,茵儿好怕......你忘了我们的孩儿吗?要是教他们瞧见父母亲吵架,该多害怕呀。”

她有副好嗓子,音调婉转似黄鹂,又着意捏了腔势,絮絮轻言有如情人间私语,可却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叫一众仆人瞧自己这般形态。

冯茵心中羞怒至极,面上还要作出娇娇样的女儿家情态,正同心上人撒娇似的,求丈夫别再生气。

于景山定定地立住,一言不发。他身量本就高大,这个视角看去,仿若天边日头也被其遮住。冯茵心中惧意愈演愈烈,直至声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才兀地笑了,亲自俯身将她扶起。

他又恢复成平日里宽厚温和的好丈夫模样,轻轻伸手抚上她面颊伤处,颇疼惜的样子,开口却是全然不沾边的内容,道:“冯茵,我已同王尚书商量好了,婚契在官府过了定。待来年,无论如何都要成了这桩亲事的。”

他如此作态,冯茵却比方才更恐惧了,她听懂了他语中深意,颤着嗓子说:“华明今春才过九岁生辰,华菱也才十三岁,明年还未及笄啊!不行的,已说定了要她嫁给镇国公长子,如何能嫁那王煜?他那家里我们都清楚,老爷,要罚就罚我!那等狼窝虎穴怎能让我的女儿去?她会没命的!”

于景山听她已然崩溃,也未同她争执“狼窝虎穴”的说法,只淡淡笑了,说:“你年纪大了,便是想去,尚书府也不肯要。”

这话听得冯茵呆住。

“我自然也心疼我们的女儿。可是,合府只有行宛年龄适宜,你却把她弄丢了啊。”于景山轻轻叹气,将抚在她面上的手拿开,淡淡地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染上的血迹,起身下阶。

院中一行人连忙膝行退至两侧,为主人让出条宽阔的路来。

他行至院门前,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她道:“茵儿,你很聪明,知道怎么做的。”

不管是于行宛,于华菱,于华明,他只要一个能嫁过去、成全他官场坦途的女儿。

这话说完,他再次动身,往前院去了,这次再未回头。

台上冯茵颓然跌倒在地,捂着脸惊恐地盯着青石阶,一旁丫鬟壮着胆子欲来扶她,又劝她上些药,却皆被她挥开了。

这时,一道俏生生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娘!我听说于行宛跑了!是不是真的?”

一身着明黄襦裙的少女提着裙子飞快地跳过门槛,待见到院中形容,却被吓了一跳。

她快步上前,瞧见母亲坐在地上,脸上还留着个鲜红渗血的巴掌印,霎时愤怒极了,抽出腰上长鞭,狠狠抽了身旁女侍一下,怒喝道:“我娘被人打了?你们这帮狗奴才,连护主也不知道吗?我爹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侍女无端挨了一鞭,却早已习惯似的,一声也未叫,匐地认罪。

冯茵瞧其如此,大感女儿长大、竟懂得回护母亲了,心中熨帖极了,简直要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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