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四年夏天早晨七点刚过,清北大学历史系硕士毕业生顾明远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与一丝初入职场的忐忑,坐上一辆破旧不堪的“黑摩的”赶往火车站。目的地是位于武汉的——那是自己人生和职业的全新起点。

八点整,站前广场已是人潮的海洋。暑气蒸腾,声浪喧嚣,无数攒动的人头汇成一片黏稠的沼泽。顾明远提着沉重的行李,像一枚投入激流的石子,在汗臭、尘土与各色方言汇成的浊浪中奋力向前。他左突右冲,衬衫后背很快洇开深色的汗渍,那件临行前特意压在枕头下熨烫得笔挺的府绸衬衣,此刻紧紧贴在他年轻的脊背上,皱缩得如同揉烂的宣纸。当他终于冲破最后一道人墙,狼狈地挤进候车大厅时,只觉得肺叶都在灼烧,咸涩的汗水顺着鬓角淌进嘴角。

大厅内,几台巨大的、形似老式飞机螺旋桨的吊扇在头顶“吭哧吭哧”地旋转,搅动着浑浊的空气。汗酸、廉价香水的刺鼻、隔夜食物的馊味,还有劣质烟草、酱猪肘子和无处不在的体味,被风扇搅拌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混合物,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角落。距离检票还有一个多小时,顾明远踮起脚尖,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逡巡,渴望寻得一方喘息之地。

就在这灰扑扑、油腻腻的背景里,一抹清亮的色彩毫无预兆地撞入了顾明远的眼帘。

不远处廊柱下的报亭旁,伫立着一个女子。她身姿高挑挺拔,如一株新抽的翠竹。一件剪裁合宜的浅蓝色湖绉衫袄,领口袖口滚着精致的同色牙边,下身是一条刚刚过膝的白色绉纱百褶裙,裙裾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腿,脚上是一双样式简洁却极显脚踝纤细的一字带黑色绒面布鞋。这身装扮,在满眼的确良衬衫、花裙子和塑料凉鞋的洪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顾明远的眼中却“民国女学生”般的恰到好处。

女子正微微侧身,与一位气质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轻声交谈。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她凝脂般细腻光洁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晕。她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书脊上,姿态娴静而专注。顾明远的目光仿佛被磁石牢牢吸住,心脏不期然地漏跳了一拍。那画面,瞬间将他拉进泛黄的旧时光——不是电影里精心设计的布景,而是《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画面活生生地降临在这喧嚣嘈杂的凡尘车站。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的熟悉感,如羽毛般拂过他的心头。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来自顾明远这边陌生的凝视,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刹那间,顾明远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无比确信——一定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缝隙里,见过这双沉静如深潭、灵动似脱兔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在记忆的深海中奋力打捞:图书馆、篮球场、学术会议……?

“抢劫啦!抓住他!抢劫啦——!” 一声尖锐凄厉的女声如同利刃,骤然划破了大厅的沉闷,也狠狠斩断了顾明远的思绪。他猛地扭头。只见一个烫着时髦大波浪卷发、穿着紧身红裙、手里攥着一个砖头大小“大哥大”的女人,正发疯似地追赶着一个身材瘦小、动作敏捷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手里抓着一个女式皮包,像条泥鳅般在人群中慌不择路地穿梭,直直朝着顾明远的方向冲来!

人群像受惊的鱼群般向两边分开。顾明远正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拦截,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字背心、身材粗壮结实的年轻男子如同下山猛虎般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只见他一个干净利落的扫堂腿,“嘭”地一声闷响,那瘦小男子便如同断线的木偶,狠狠摔趴在地面上,手里的皮包也脱手飞出。

警察很快赶到,带走了哀求的男子。这场突如其来的骚动,前后不过两三分钟。

尘埃落定,顾明远第一时间急切地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根廊柱,投向那个报亭。

廊柱依旧,报亭依旧。

然而,那里已空空如也。刚才那抹清丽绝伦的蓝色倩影,彷佛只是闷热空气蒸腾出的一个美丽幻象,被那场混乱彻底惊散了。

顾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不甘心地踮起脚尖,在原地转了两圈,目光如篦子般急切地扫过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攒动的人头,堆积的行李,浑浊的空气……唯独没有那抹蓝,那缕白,那双沉静的眼眸。

巨大的失落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惊鸿一瞥带来的悸动与惊喜,此刻化作一种难以名状的怅惘,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甚至来不及知道她的名字。

挤上绿皮火车,顾明远愕然发现,刚才那场闹剧的主角——波浪卷发的时髦女子和那个身手矫健的壮硕青年,竟然就坐在离他不远的斜对面。

卷发女子正满面笑容给青年递过去一听橙黄色的“健力宝”。青年黝黑有些受宠若惊,笨拙地接过饮料,嘴里不住地说着“应该的,应该的”。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像是不受控制般,飞快地瞟向女子因为激动而起伏不定的、被紧身红裙包裹着的丰隆胸脯,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原始的窥探欲。

这一幕,让顾明远刚刚对他升起的好感打了折扣。看见卷发女子不时瞟看着自己,顾明远赶紧收回目光,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单调的北方平原景色。

这是一趟漫长的夜车。在晚点了近二十分钟后,火车终于像一个精疲力竭、关节生锈的老妇人,沉重地、缓慢地喘息着驶离了站台。

车子开动后大约十来分钟,一位身材臃肿得几乎撑爆了藏蓝色制服、五官仿佛被热气蒸得挤作一团的女乘务员,艰难地从对面车厢挤了过来。她一边不耐烦地用身体和粗鲁的吆喝“让开!都让开点!”碾压着过道上席地而坐的人群,一边目标明确地走向卷发女子。

两人显然熟识。卷发女子脸上立刻堆起妩媚的笑容,凑近乘务员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又朝旁边的壮硕青年使了个眼色。乘务员那油腻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点了点头。

卷发女子立刻站起身,招呼那青年帮她拎下箱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娇嗲。

青年麻利地从行李架上取下两个硕大的、印着俗气花纹的硬壳箱包,跟着卷发女子和乘务员,在众人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中,费力地挤开人群,朝软卧的方向走去。

顾明远旁边,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刻板的中年女人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对邻座的女伴讽刺道:“瞧瞧,本事不小,一定攀上乘务长那样的高枝了。这趟车的软卧,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 她的女伴,一个同样穿着朴素、颧骨略高的女人,不屑地将嘴里嗑出的瓜子壳“噗”地一声精准地吐在地上,接口道:“哼,现在有些女人啊,为了点好处,什么做不出来?开放得很呐!”

顾明远皱了皱眉,对这样刻薄又带着明显嫉妒的议论本能地反感。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膝盖上的《历史研究》上,试图在铅字中寻找一方清净来。刚看了没几页,那个壮硕青年竟然独自一人回来了!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偷吃了蜜糖般的得意神色,快速地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卷,往肩上一甩,嘴里甚至还吹起了不成调的口哨,再次挤开人群,向软卧车厢的方向去了。

“啧啧啧……”,戴眼镜的女人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充满讥诮的声音:“哟,这是要去‘陪夜’了?还是当上临时乘务员了?”旁边的女伴更是刻薄,几乎是用气声骂道:“哼,过了期的鲱鱼,配上只褪了毛的孔雀,倒也是‘绝配’!”

顾明远虽觉得这两个女人的言语粗俗尖酸得令人不适,但心底里又不得不承认,比喻虽然恶毒,却莫名地贴切了几分。从她们后续的闲聊里,顾明远大致听出两位似乎是小学教师,他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老师”这个称谓在心中悄然投上了一层阴影。

车轮与铁轨单调地撞击着,“咣当——咣当——”,节奏沉闷而固执,仿佛永无止境。顾明远在硬座靠背上颠簸着,疲惫和车厢里浑浊的空气让他昏昏沉沉。那抹惊鸿一瞥的蓝色身影,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起的涟漪始终未曾平息,混杂着对前途的未知,在梦境边缘浮沉。

经过一整夜的颠簸,当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终于透出破晓的微光时,火车喘息着缓缓滑入了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昌站。

刚迈出出站口,一股裹挟着长江水汽的、黏稠滚烫的热浪便如同实质的巨掌劈头盖脸地拍了下来。曾在楚江大学度过四年本科时光的顾明远,瞬间找回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蒸笼”感。清晨七点的太阳,已经明晃晃、火辣辣地悬在头顶,活像老通城豆皮锅里那颗煎得滋滋冒油、金黄滚烫的硕大蛋黄。而整座城市,则仿佛被这巨大的“蛋黄”打翻,黏稠灼热的气浪如同四处流淌、冒着热气的糯米,将三镇百姓连同初来乍到的旅人,都密密实实地裹挟进去,蒸腾成了笼屉里皮薄馅大、一戳就破的汤包,轻轻一碰,滚烫的“汗馅儿”便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顾明远全身的毛孔在这炽烈的“拥抱”下骤然洞开,汗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喷泉,争先恐后地涌出、蒸发。他不敢停留,拖着行李,几乎是逃也似的,一路小跑着奔向报到指定的集合点——“房县汉办”大楼前。

楼前已经站了十几位同样提着行李、面带倦容的年轻人,彼此间带着初见的拘谨和打量。顾明远拧开一瓶刚买的冰镇矿泉水,仰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行李卷,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挤进了他旁边的队伍。

他正是火车上那个见义勇为又“陪夜”软卧的壮硕青年。

顾明远微微一怔。青年显然也认出了顾明远,那张黑红的脸膛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慌乱,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了现行。他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主动凑近半步,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语气压低声音说道:“咳,哥们儿,别误会啊!我跟那女的…火车上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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