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芬马克的天空依旧是黑的。

这片全欧洲最北的地区的上方是无边无际的夜色,但呼啸的风雪已经渐渐平息。随着云层的逐渐散去和月亮的下沉,夜幕里硕大的星辰变得越发明显起来。

苍白的星星俯视着苍白的大地,像是一对对冰冷的眼睛。在他们的注视下,位于芬马克边缘的小屋门打开了。

两个拿着提灯的旅人从中走出来,登上狮鹫的背部。金灿灿的狮鹫开始了低空的飞行,犹如一只金色的箭矢,穿过白色的雪幕。

“嗷呜——”

来自这只古老神话的动物鸣叫声在如今空荡荡的雪原上传得很远,没有激起任何的回应。在这片严冬的死亡之地上,只有这道光芒正在不断地前行。

夏章雾抬起头,看着远方的那座高塔。

它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视野中放大,逐渐从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背景变成一个能够吸引人全部注意力的、让人不由自主在它面前屏住呼吸的庞然大物。

但那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他们还需要好几小时才能赶到那座塔的下方。

“斯库德。”

夏章雾侧过头,看着那个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吟游诗人,突然开口:“能讲讲你和你儿子之间的故事吗?”

“啊?当然,当然可以!只是……”

斯库德·贝德尔似乎被从某段漫长的回忆中拽了出来。他看向夏章雾,忙露出一个笑容,但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不好意思和羞赫。

连语气都逐渐低沉了下去。

“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合格的吟游诗人,而且也不擅长给人讲故事。”

他嗫嚅着说:“我和我的孩子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我的妻子难产去世后,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被女仆抚养……真的,我不知道我和儿子间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给别人说的故事。”

夏章雾轻轻地“嗯”了一声。

风在旁边发出“呼呼”的尖哨声。

斯库德还在继续说着,似乎已经完全进入了某种沮丧的情绪当中。

“然后就——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我有一天回去的时候,没看到他。我那天还喝了很多酒!我真是个糟糕的家伙,我当时、我当时甚至没有觉得他不在有什么不对劲,直接醉醺醺地把女仆推开,然后睡觉去了。”

说到这里书,他的话变得混乱起来,同时也开始无规律地晃动起自己的手臂,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可置信的激动:

“你知道吗?我竟然睡觉去了!天啊,等到第二天,我居然才发现他不见!女仆哭得比我还要伤心,因为我只是个会对着这种绝望情况发呆的蠢货……我以为他死了,于是愚蠢且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不过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得有半个月。”

夏章雾望着远方,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选择继续“嗯”了一声。

“唉,不知道吗?亲爱的,你真不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画外音在他的耳边吐槽道:“你就不能让自己的台词更加丰富一点吗?现在这幅词穷的样子真的很呆,要是读者们看到,肯定会说我在对话技巧上已经黔驴技穷了。”

夏章雾幽幽地往天上看了两眼,强行忍住了自己给这家伙翻一个白眼的冲动。

“闭嘴。”他说,“至少我是个还能算得过去的倾听者,不像你那么没礼貌。”

不过考虑到这位故事主角在面对类似场合时贫瘠的语言表达能力,他也只能当个倾听者了。

好在此时的斯库德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现在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把自己内心隐藏了七年的情绪一股脑地吐出来。

“直到我的朋友们把我从酒馆里拖出来,我才意识到他其实只是失踪了。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去找到他。于是我踏上了寻找他相关信息的道路。最后有一个人告诉我,把我的儿子带走的很有可能就是居住在北方的冰雪女王。该死的女王!”

他此时的声音更接近于喃喃自语,他的手紧紧地抓着狮鹫的毛发,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

“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吧。我第一次来到了这里,维京人的商队把我丢在这附近,我独自一个人往高塔的方向骑着驯鹿跑去。”

他的声音似乎都在打着颤:

“好冷啊。但我还是跑到了那里。我当时已经看到小凯恩了,他和过去一模一样。我一直记得……我一直记得他的样子。但我不确定,我总是在关键时候糊涂,我当时的头很晕,我感觉四肢很冷又很热。也许只是幻觉。我想要拉住他,但大雪来了。

“我没能拉住他,他躲开了我。最后我只记得——我只记得冰雪女王趁着她的辇车从天上飞过,在天空留下闪亮的光痕。然后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拉普兰女士的房子里了。”

闪亮的光痕。

是极光吗?

夏章雾眺望着视野的尽头。

那里的天空依旧漆黑如墨,间或有冰冷的星星闪烁两下。雪已经小了很多,现在几乎只有一点点的雪花在空气中浮动。

“后来你就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寻找着能够杀死冰雪女王的方法?”他问。

斯库德默默地点了点头。

“嗯,因为我以前听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会魔法或者天生就拥有某种能力的人。我想其中的哪个或许能够愿意和我同行。”

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地说道:“或者我还能遇到其他遇到了类似不幸的人,把这个渺茫的希望带给别人。”

但结果显而易见。

也许是因为杀死冰雪女王的目标太过艰难,也许是因为这两个群体很难从人群中辨认,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唱歌很难听、讲故事又不怎么样的吟游诗人……

至少在夏章雾遇见他的时候,并没有在他身边看到任何同行者。

“不过事实证明,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不过说到这里,斯库德反而振作了起来。

他说:“如果我这七年来真的放弃了,就没有办法在香槟郡看到您,踏上这段旅途。现在我距离我的小凯恩只剩下最后一步,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满怀希望过。”

其实在第一次失败后,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光靠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带回儿子。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其实已经相当于死去。

他游荡了那么多年,其实也并没有真正地抱有过谁能够拯救他命运的希望。是强烈的痛苦和内疚感让他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选择放弃的结局。

——而现在,尽管结局还没有确定,但希望却已经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吟游诗人松开紧紧抓着狮鹫背部毛发的手,脸上重新出现了愉快的笑容。他看着远处已经离自己不远的高塔,自己第二次见到的高塔。

“还有,谢谢您在最后关头还愿意安慰我。”

他说:“很少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夏章雾挑了下眉。

好吧,这个笨蛋吟游诗人竟然看出来了。他还以为对方不知道呢。

不过——

“其实我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靠在狮鹫身上,懒洋洋地回答道:“毕竟我真的不擅长和别人聊这种事情。早知道我就应该在上个城市买一品脱的麦酒。只要在这个时候灌给你,我要操的心大概会少很多。”

斯库德笑了起来。

“酒在这种场合总是很有用。这几年来,我总是喜欢到酒馆里面喝酒。”

这位吟游诗人看向远方,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不过等到小凯恩回家后,我一滴酒都不会再碰了。”

在寒风中,狮鹫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它张开双翼,不再扇动,而是在天空中稳稳地向前滑翔。它飞行的高度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接近下方——这里已经不再是皑皑白雪,而是结冰的大地。

他们已经到了。

狮鹫降落在地面上,因为过于光滑的冰层手忙脚乱地滑行了一番,最后有些狼狈又头晕眼花地趴在了冰上,发出可怜的“呜呜”声。

就算是如此,它的庞大身躯也直到碰到冰面上的小路才止住滑动,同时还摔碎了至少几百个放在冰面上和小路边的雕像。

夏章雾先从狮鹫的上跳了下来,在没有结冰的小道上站稳,随后扶住跟着跳下的斯库德。等到这一系列事情完成后,他才转头,看向前方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巨大塔身。

寒风仍在呼啸。

夏章雾轻轻地呼出一口白雾,拿出之前一直放在怀里的玻璃瓶,在手中握紧。

“你在这里等着。”

他头也没回,只是对着身后的狮鹫指示道:“直到我们其中的一个回来,你才能走。如果冰雪女王到来了,你就飞上塔找我们。”

“嗷呜……”

狮鹫几乎快要把脑袋埋到脖子里了,委屈巴巴地用叫声作为回答。

在他们的身边,斯库德倒是没有太在意这座巨大的塔。他之前就已经亲自到来过这里,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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