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今岁已至不惑之年,本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豪,却因开年时生了场大病,眼下虽已能起身行走,却仍是病恹恹的。
春日筵席结束后,她邀请小儿女们一同赴园赏梅。
梅岗园实在太大,搭眼望去,好似玉皇东君在这山野间扔下一把火,烧开了漫天漫地的红梅。
由这些来赴宴的公子佳人们陪着,梁夫人在梅林中却只徐徐走了小半里便觉疲惫不堪。
随行的女使赶忙于梅花树下铺开交椅,伺候着夫人于椅上歇息。红颜绿鬓的女子们皆围坐夫人身边,看花饮茶,再说些闲话。
说着说着便又聊起二十年前的黄天荡之战。彼时韩世忠率八千水师抵御来势汹汹的完颜宗弼十万大军,而梁夫人则于战阵前亲自擂鼓助战。
在死生莫测的战场上,她一袭红衣似焰,眺望着交战艨艟,奋力挥舞手中战槌。
“砰!砰!砰!”
声声战鼓震得人热血如沸,亦惊动天地间所有不屈不折的灵魂。
晏怀微坐在一株梅花树下,听夫人说着当年,听了一会儿忽觉面上濡湿,抬手一拭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坐在晏怀微旁边的是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她见晏怀微偷偷抹泪,忍不住大声笑道:“夫人快看,晏家元娘又哭了!真是个爱哭鬼!”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十几双眼睛“唰”地一下全看向晏怀微,直把晏怀微看得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梁夫人慈爱地笑道:“晏小娘子多愁善感,本是好事。可惜颖慧之人多为情所伤,只盼晏小娘子莫受此劫才好。”
听闻此言,晏怀微顶着诸人或探究、或审视的目光起身向梁夫人行礼:“多谢夫人教诲。”
教诲也诲了,道谢也谢了,可那十几双眼睛却还有一大半粘在晏怀微身上不肯离去。
在场诸人大多数都听说过晏怀微的名声。乃因去岁端午节时,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出了几款时新山水花鸟团扇,并大肆宣扬乃“大宋第二才女”晏樨所绘。
大宋第二才女……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什么东西,也敢自称大宋第二才女?!”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如是说。
“为了卖几把破扇子,自吹自擂至如此地步,忒不要脸了!”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这般道。
这下可好,才女的名声是扬起来了,扇子也卖出去了,然而嫌厌和嫉妒却也为晏怀微尽数招来。
此刻晏怀微正被这些不算善意的目光盯得不知该怎么办时,却见梅林小径上,女使领着一位年轻郎君向这边走来。
那郎君一身天水碧色,拂枝而过时不意落花满肩,远远看去,清而不凛,润而不涔。
行至近旁,那人向梁夫人见礼:“小可来迟,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梁夫人指了指在场众人,笑应道:“来了便好。今日若是承信郎不来,这些美娇娘怕是都要失望而归了。”
——承信郎,赵珝,赵清存。
赵清存的到来无意中替晏怀微解了围,那些如青蝇般盯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此刻尽皆转向男子。
今日之前,晏怀微从未见过赵清存,可他的名字却已是如雷贯耳。
临安府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总爱谈论赵家三郎如何倜傥清贵,以及他眉心那瓣兰花如何惊艳。又说城西花蕊楼那个眼高于顶的歌妓林伊伊特意为他填了一首《蝶恋花》,还为他取了个“兰郎”的雅号,没几日这雅号便传得整个临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赵清存温和地笑着,谦谦如玉,落座于一株梅花树下。
那梅树距晏怀微不过三五步,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眼眄去,谁知却正撞上赵清存的目光。
四目相交,晏怀微的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火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
不过这短暂的对视却也让她看清了,对方眉心果真有一瓣兰花印记——兰花惹在郎面上,亦惹得娇娘心跳不止。
春心惊动,似着魔一般。
又闲话几句家常,梁夫人便令诸人自去梅园随意闲逛,莫要太拘束;独留下赵清存,代韩将军向他询问普安郡王赵昚之景况。(注1)
那边娉婷女儿们三三两两向着梅林深处走去,彼此呼朋引伴,却无人与晏怀微一道。
晏怀微明白,自己这是被排挤了,遂有些忧悒地转身往众人的反方向走去。她今日来赴宴,因想着路途远,为了省些雇轿钱就没带家中女使。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心内已是后悔至极。
行不多远忽看到前方有座山亭,匾额上题“留书亭”三字。
晏怀微走进亭内一看,但见石案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最奇的是,石砚旁那盏龙泉青釉水注内居然是装满水、随时可以研墨的!
亭名“留书”,亭内还备了笔墨纸砚……聪慧如她,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亭子恐怕是韩将军炫耀风雅,每有客至,便邀于此地赏景题诗。
晏怀微见四下无人,心里忽地有些痒,很想写点什么。为适才令她心魄惊动的一个人,也为她自己到现在仍在狂跳不止的一颗心……总该写点什么。
于是她挽起袖子,铺纸、研墨、搦管,之后略作思忖便填出一首正调《相见欢》。
谁知刚放下笔,纸上墨迹尚未干透,就见周凤娘拊掌大笑着从一株梅树后面跳了出来。
“好啊!从刚才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儿!我说你怎么不和咱们一起赏花,原来是躲在这儿伤春悲秋呢!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
晏怀微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唬得呼吸一滞,手忙脚乱想捂住自己的词稿,却不提防被周凤娘猛推一把,踉跄着倒在旁边。
周凤娘抢过纸笺一看,瞬间笑得更大声了:“晏樨,我竟不知原来你是个如此不要脸面之人。啧啧,我拿去给梁夫人瞧!”
话毕,周凤娘拔腿便跑,也不管晏怀微在她身后苦苦央求。
晏怀微急得没奈何,只好提着裙摆追了过去。
待跑回适才闲聊之处才发现,梁夫人和赵清存身边竟围着许多佳丽。
刚才明明已看到诸人去了梅林闲逛,原来竟都是作假——这些姑娘们见承信郎迟迟不至,遂皆找借口返回原处。
“夫人夫人,请您瞧瞧,这是晏家元娘刚写的,好不知羞耻。”周凤娘气喘吁吁地跑至近前,将那一纸《相见欢》呈给梁夫人。
梁夫人尚未接过,中途就被另一只手给截了过去——殿前司都虞候家的女儿秋敏,这也是个娇惯跋扈的主。
秋敏拿到词稿便大声读了出来:
“今朝多谢春风,付情衷。方始心田植下遍山红。”
“神女梦,川江共,寄平生。偷怨观花人去暮云空。”
她一读完,众人尽皆掩口窃笑,笑声被一种既兴奋又鄙夷的复杂情绪包裹着。
“你一个女儿家,竟敢用楚襄王与高唐神女的典故,真是一点儿不知道害臊,”秋敏嫌弃地将词笺丢回晏怀微身上,“夫人,您说呢?”
谁知梁夫人却和蔼地笑道:“这首词倒是让我想起前朝李义山的那首《无题》诗——‘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晏小娘子眼下正值锦瑟年华,敢爱敢恨,如此甚好。况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有心仪君子便说与他知,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她这话说完,众人这才蓦然忆起,当年梁红玉便是于众多宾客中一眼看上了韩世忠,并主动与其结为夫妻,乃世间少有的敢爱敢恨之人。
“不知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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