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意识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既然他会和我说“我醒得很早”,那说明他其实并没有从那种倒着走的状态里脱离出来。那现在,他是不是仍然在以背视物?
苏合从我们起来,就走到了角落里站着,一直,一直背对着我们。
他其实,就是在盯着我们吧?
在帐篷缝隙里我仍然能看见那个黑乎乎的后脑勺,人的脑后什么都没有,我却仿佛看见了在他的头发下,头颅深处,有一只无形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苏合一直没有移动,刚才我们一直背对着他,那他现在应该还没发现我们已经猜到了这件事,金毛显然也是这样想,“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情况,”金毛低声说,“但估计是要糟了的。”
他简短地和我说了一下刚刚他们去干什么了。
刚刚半夜,大概三点多的时候,他和教授突然听到声响,发现苏合坐了起来,然后面向他们,倒着向外走去。
他们开始是很警惕的,因为苏合并没有闭上眼,反而一直睁着眼睛,他们也摸不清情况到底如何,就只能和苏合保持着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距离,顺着他的脚印跟着他。
草原上雾气很大,虽然便于隐蔽,但也非常容易跟丢。并且在这个雾气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移动,留下了一些错乱的脚印。
脚印和正常人无异,但并非是一个人的,大大小小有许多种,而且全部都是倒行的。雾气里似乎有一群人,在和苏合一样,沉默着,在能见度极低的夜晚里倒着行走。
他们跟了挺久,苏合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后来的脚印都与前面的有所重叠,其余的脚印也乱七八糟,错乱得很厉害,很快就再也找不到苏合的踪迹了。
他们商量了一下往回走,刚走了不远,突然之间就远远地看到了苏合的影子。
苏合仍然在倒行,他晃动着手臂,背朝着他们,似乎他天生就该是这样,正在大踏步地往回走。
两个人撒腿狂奔,在苏合回来之前迅速爬到了床上装睡,直到苏合先“醒来”。
那现在怎么办?他好像意识到我们在骗他了?
金毛沉吟片刻,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转身向后,“大哥,”他扬声喊苏合,“今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探路?”
苏合动了一下,慢慢地转过头来,略略低着头,声音也有些含糊,“啊,可以啊,”他说,“早上适合出去。”
“大哥,”金毛脸上带笑,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我刚才说的话影响,他和苏合的交流,就仅仅是一个迷路旅客和本地牧民的交流方式,“昨晚上下雨了,我们也不太熟悉这边,你说这种情况要怎么走啊?要是我们失散了也好找路。”
苏合的反应显然比我昨天见到他的时候还要迟钝几分,金毛说完之后,大概十几秒,他才慢吞吞地开口。
“雾气散了就好看路,”他说,“还有,有水的地方,比较危险。”
“的路找么怎你天作?”
金毛说。
我当时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得速度很快,和正常人对话的时候语速一模一样,虽然内容混乱,但语调、肢体语言和平时的表现都并无二致。我看了一下教授和苏合的反应,疑心自己听错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昨天,没有找到路,”苏合慢慢地说,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呼哧呼哧的,“还要找啊。”
“嗯,那我们今天再找找。”
金毛这么轻松地说了一句,转头去找东西做早餐了,苏合转过头去在那里继续翻找什么东西,似乎是他带来的随身包裹。我在这种情况下绝不会落单,赶紧追着金毛的脚步走到靠近帐篷外,我们堆放行李的地方。
“他问题很大。”
金毛蹲下身来,背对着苏合。
我和他一起蹲下,靠近一点让我更有安全感,“有些不是人的东西,会跨过语言理解这个步骤,直接去明白你的意思的。”他低声说。
我马上就懂了,显然,他刚才把这句话完全倒着说,正常人至少应该表现出一些疑惑来。但苏合一点反应没有,并且给出的答案完全是和问题对应的。
苏合不是人,那站在我们背后,用后脑勺盯着我们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金毛没有给我机会恐惧,他推了一下我的手臂,“你回头看一下他,”金毛说,“我现在背后是正对着他的,他有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我回头看了一下,苏合连动都没动,还是远远的,用漆黑的后脑勺对着我们。
“他没有反应啊,”我靠近他,也蹲下,小声说,“就在那站着。”
“不对。”
金毛嘀咕了一声,他的语气很肯定,随后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向后微微转了一下头,又很快转了回来。
我看着他,他微微皱了皱眉,几秒后才跟我说话。
“你再回头看,”他说,“看他的动作,会不会头偏向什么地方。”
我回过头去看,苏合真的一动不动。他只是在站着,似乎在一件一件地整理包裹里的东西。
我和金毛说了,金毛压了一下我的肩膀,叫我在原地不要动。他站起来,走到教授旁边,背对着苏合和教授说了几句话,随即教授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苏合。
我一直用余光观察他们,马上也发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金毛背对着苏合的时候,和我看到的两次是一样的,苏合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似乎只在专注于手上的事情,一直微微低着头。而当教授完全转过去之后,两次,苏合似乎都突然身上有什么地方痒一样,会有一些比较轻微的动作,脑袋正向着他们的反方向偏过去。
既然苏合的眼睛长在背面,那头向着他们的反方向偏去,其实就是一个在回避的动作。他到底在回避什么?
我还是没想明白,金毛又回来了,走到了我的旁边,轻轻拉了拉我的手臂,叫我站起来。
“我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他靠得很近,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的地步。
我非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才没像只虾一样弹出去。他离我很近,我的恐惧几乎控制不住地从我的表情动作中溢出来,他抓住我手腕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我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们现在出去,”他拉着我,没有很用力,但我连甩开他都不敢,“你不要挣扎,老陈在里面盯着他,我需要你帮忙。”
金毛的语气很认真,表情也完全变了。平时他笑嘻嘻的时候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很难免会给人一种他不靠谱的印象。
但是现在他所有的笑容都已经被收敛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五官其实轮廓很深,是锋芒毕露的那种长相,一旦不笑,那种不好惹的感觉就完全暴露出来了。
我只能跟着他走出去。我脑子一团乱,除了相信他之外也没有想出别的办法。
他拉着我走到帐篷外面就松了手,我隐约看见帐篷里面,教授换了个位置,他走到了我们刚才站的位置附近,低头收拾东西,背后恰好对着苏合。
苏合的后脑果然没有对着我们,而是略微偏了些。教授似乎也有心电感应一样,苏合有几次想要继续转回来,教授都很快地调整位置,让他不得不转向另一个方向。
金毛没有顾及这些事,他走过去,去到马身边,从马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属物件。
他走过来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串马蹄铁,全新的,不知道他从哪弄来,又为什么要把这么重的东西带在身边。
我也没敢问,只是缩在一边,看他找了一个蒙古包毡布遮挡得比较多,里面看不见外面的位置,很迅速地把马蹄铁每隔半米左右插进松软的泥土里,插成一个圈。
“看着我,”他插完了挥手叫我走进一些,轻声说,“我会绕着马蹄铁走,注意我的脚,看清楚我有没有碰到。一旦看见马蹄铁倒了,立刻叫我停下来,懂了吗?”
金毛下命令的方式非常简单明了,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就开始迈步,在马蹄铁之间绕着圈走。
他插进地里的马蹄铁有十几个,也就是四五米左右周长的一个圆。他的步子比较大,绕的速度也比较快,但每次落脚基本上是在两个马蹄铁的中间,没有碰到任何一个。
金毛绕了几圈,我发现他越走,脚尖就越接近前一个马蹄铁,但仍然,他还是没有碰到。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脚下,每次我几乎要觉得他碰到了,他都能顺利绕过去。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行为是为了什么,只能按照他的要求盯着。
突然,就在我眼睛发涩,眼球死死地追随着他的脚步的时候,一个马蹄铁倒了下来。
“停!”
我很紧张,但还是顾及着自己的音量,本来还怕他听不见,但他几乎是马上就停了下来,站在了原地。
但有什么东西没有停下来。
在松软草地上的马蹄铁,一个接一个,似乎顺应着某种多米洛效应一般,轻得几乎听不见响声地倒下了。
“过来。”
金毛说,他的声音里竟然是带着笑意的,我完全不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好叫人笑得出来的。
我走过去,离马蹄铁圈至少还有一米的地方就停下了。他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侧了一点身,指给我看他的脚下。
“现在可以确定了,”他说,“我被缠上了。”
在他的鞋跟处有一双脚印,显然不是他的,因为那双脚与他脚跟对着脚跟。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话,应当是与他背对背,紧贴着站在一起。
我突然明白了苏合的反应。之所以我和教授去看的时候,苏合都没有任何动作,我和教授转回来,苏合却会把头偏开。
因为苏合的认知里,我们的眼睛应该也长在后脑,所以我和教授背对着他的时候,是在盯着他,他在回避我们的“眼神”。
而苏合完全不受金毛转过头去或者背对着的影响,因为在苏合看来,金毛两面都是“背面”,没有后脑勺。
金毛背后,有一个背对着他的人,一直贴在他的身后。
这个“人”,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和苏合一样,是用后脑勺看东西的。
但凡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可以当场被吓死三次,但金毛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反倒是像放松下来了一样,又回到了平时的那种状态。
“你不害怕吗?”
我问,眼睛简直是不受控制的,向他身后空无一物的地方瞟。
“你觉得什么时候更应该害怕,”他反问道,“是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还是对所有事情都毫无头绪的时候?”
我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自然未知会比已知更让人恐惧,但现在的情况说是已知也算不得数,缠上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照样是一头雾水的,这种情况,知道反倒不如不知道。
我都不敢靠近他了,我感觉金毛看我的眼神其实是在嘲笑我,“你也不用害怕,”他说,“既然我们三个都在一块,那个东西只缠上了我,那就说明它要不是能力不足,要不只有我吸引它,你们暂时都是安全的。”
我看他这样,隐约感觉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脱离他和教授的掌控,“那现在怎么办,”我看着他弯腰,不紧不慢地把马蹄铁一个一个收起来,“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要怎么解决?”
“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金毛拍拍马蹄铁上的土,“不过昨晚看见苏合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了,这可能是一种现象。”
随后他回去帐篷里,和教授说了几句话,就出来,说要带着我四周看看。
我内心其实处于一种很矛盾的状态,现在两边都诡异得我无法理解了,感觉留在哪都是个死,要前几天我早就晕过去了。现在全靠金毛的态度缓解我的恐惧,他表现得毫不在乎,让我也隐约也没那么慌了。
他让我跟着往外走,我们两个并排走在雾蒙蒙的草原上,能见度很低,我特别怕一转身他就不见了,所以跟得他特别紧,又不敢贴着他的后背,只好挨在他斜后方,几次差点踩到他的鞋跟。
金毛看出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放缓了步子。
在我们走着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一些相关的事情,我才意识到这个事件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这种以背视物的现象,竟然不是全新的东西,而是在古籍里有过好几次记载。
金毛他们在来之前做好了一切准备,所有草原里曾经发生过的,或者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他们都烂熟于心。不过有些故事有可能是人们编出来的,有些则是依照现实事件口耳相传改编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判定标准。
在他们所找到的这些诡异事件之中,其中有几件曾反复出现过,理论上来说可信度会更强一些,“背目人”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故事最多出现在一本蒙古某一时期的可汗传记里,记录得也很简单,说的是某个可汗攻下了某个部落,得到了许多战利品,其中有一个女人,可以用背后视物。
记录到此为止,这个部落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很快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提到过那个背后视物的女人。
然而在蒙元时期,元朝某本市井杂记中又提到了“背后视物”这件事。
书中的这个故事叫“背目人”。讲的是某地有一个人突然可以看见在背后的东西。最开始别人拿一些小的器具给他辨别,他一一都能说出名字,接着别人把这些东西用黑布遮挡上,他仍旧能讲出黑布下的是什么。不过在他正面以黑布遮挡物品,他反而说不出底下是什么。
他的背后仿佛长了一对能看透一切的古怪眼睛。
众人以为这是奇事,但很快这件事就从“有趣”向“诡异”滑去:这个人背后的眼睛开始能看到越来越多、越来越远的东西。这个“背后”的含义甚至变成了虚指,他渐渐开始可以看到别人背着他,讨论他的事情的时候的样子。
他背后的眼睛越来越强势的同时,他正面真正的眼睛则开始衰弱。他时常感到头痛不快,视物模糊,浑浑噩噩,但没有找到任何原因。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间行为变得像疯子一样,拼命去撕扯自己的头发,乡里人把他捆住,没过多久,还没有等来萨满医治,他就直接去世了。
这只是一则简短的奇闻逸事,作者也没有再写详细。但金毛他们继续以“背上有人或者眼睛”作为关键词来进行寻找,还真的在一本解放初期被记录下来的资料当中找到了这个现象出现的最早记载。
那是一个传说故事。
一个部族的男人走在茫茫草原上,他见到地上有一个地鼠的洞。
这个男人听见地鼠的洞里有声音,就趴下和那个声音对话。声音声称自己是不小心陷落黄泉之地的“那拉奥铎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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