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匆匆赶来。

进了门走到床边,刚放下医箱,回头便被雁衡通红的眼骇了一下。

他本是跟在雁父身边的,算是看着雁衡长大,见惯了他贵为高门公子的游刃有余,后来随着他来到朔州,又见了他即便在战场上受了多重的伤,处理时也一声不吭。

却从未见过他这副像是被剜了心的模样。

雁衡面色痛苦,一动不动地望向床上的人,像一座被风雪浸染的碑。

“公子你......”

李大夫不免担心,顺着雁衡的视线往床上看。

只见床上的姑娘面色透着病态的红,唇色却苍白如纸,神情憔悴不堪,宛若盛放之下,即将凋零的花。

再定睛一瞧,说到一半生生止住了。

......

可不就是被剜了心。

娃娃亲的两个人,青梅竹马地长大,自小感情甚笃。

分开这些年,再见时其中一方骤然受病痛折磨如斯,其中滋味,不亚于天塌地陷。

李大夫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与仇,只知其中的情谊。

他转头问雁衡,“你媳妇怎么弄成这样的?”

雁衡嘴唇颤了颤,一五十一地简短说了个清楚。

李大夫越听面色越沉,望闻问切一番,开了药叫人拿去煎了,探了探她的额,面色不定,可见其中严峻。

“起高热了。”他不无担心对雁衡道:“这高热起的急,怕是凶险。”

雁衡哑着嗓子:“什么意思?”

都自欺欺人起来了。

李大夫有些不忍,面色复杂地看了雁衡半晌,终还是直白地开了口:“就是你想的那样。”

随即又道:“若今夜这烧退不下去......”

“那就让她烧退。”

雁衡快速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方寸、什么进退有度都失了,他抓着李大夫的袖子,几乎称得上哀求:“李伯,你想想法子......”

李大夫拍了拍他的肩,双手交叠承诺:“我定拼尽毕生所学,只是大公子......”

“此非人力可为,可若是她存了死志......”

他看向雁衡,一切尽在不言中。

死。志。

雁衡觉得这两个字何其刺耳。

他总觉得,纪云婵合该是不屈不挠的。

少时为了背书,挑灯夜战比之最勤勉的举人也不遑多让,不喜也不擅女工,那么娇气的一个人,即便气哭了都擦干眼泪接着绣,练字更是将一双素手磨出茧子来。

十几年如一日,于是琴棋书画皆通,诗书礼乐均擅。

旁人都道纪家长女惊才绝艳,色艺双姝,却不知她背后的辛苦。

可雁衡知道,他终日陪着她,无论春秋与冬夏。

雁衡也自问过,他绝做不到她的那种程度。

可明明家世显赫,明明本无需如此。

雁衡闭了闭眼。

想到不过半月前的宴,他还对她落到泥里还高洁如初嗤之以鼻,雁衡的心就仿佛被攥紧。

死志.....是怎样的绝望,才能叫纪云婵心存死志。

思维不受控制地发散,雁衡不禁想到她仿佛要燃尽生命的舞......可是因为心存了死志?

“......我知道了。”

雁衡依旧紧紧地握着纪云婵的手,低声应着。

李大夫又嘱咐了几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药很快就被熬好了端上来,雁衡一勺一勺地喂下去,指节无意擦过她的脸颊,烫地叫雁衡心惊肉跳。

床上的姑娘发出孱弱的咳嗽,身躯颤动,棕色的药汁从嘴角流出来。

雁衡慌了一瞬,放下碗,将人扶起来。

昏迷中的人头无意识地往后仰,像一截要被骤雨折断的花茎。

雁衡叫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心中升起一阵酸楚。

窗外风雪仍在肆虐,北风穿堂过,发出阵阵叫人寒颤的呼啸。

年轻的将军坐在床边,与心上人紧紧依偎。

雁衡不眠不休地守着纪云婵,如同守着自己的魂魄。

......

不知是不是药起了作用,下半夜时,床上的人开始睡的不安生。

她无意识地拧眉,表情痛苦不堪,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喊着什么。

雁衡紧张地凑近。

姑娘家鼻息都是烫的,声音微弱又破碎,呜咽着:“好疼......好疼啊......”

雁衡心疼又期冀:“哪里疼?”

床上的人紧紧闭着眼,不断地重复:“好疼.....”

“好疼啊......爹......娘......”

雁衡心如刀割,一向冷面的人目露不忍,低声祈求:“哪里疼,圆圆,告诉我好不好?”

“好疼.....好苦......”

好苦......雁衡恍然。

原本只以为是伤到哪了所以疼,根本没往旁出想。如此听来......怕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身心俱灰,以至于好疼好苦。

想通的那一刻,雁衡几乎肝肠寸断。

他掩饰般地拧了新的帕子贴在纪云婵的额间,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眸子,像一头被困的狮子,承诺般的道:“醒过来吧,圆圆。”

“只要你醒了,以后都不会苦了。”

帕子的凉意安抚,呻吟声微弱下去。

外头的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万籁俱寂间,唯有簌簌的落雪声。

室内灯火晦暗,雁衡垂着眸,瞧不清神色。

轻声的呜咽与哼唧不一会儿又重新传来,雁衡抬眼,恰看到一滴泪从纪云婵眼角坠落,滑进她湿漉漉的鬓里。

“......祖母。”

纪云婵呼吸沉重,轻轻地唤着。

听清她唤的什么的那一刻,雁衡手中的帕子一抖,重新落回了盆里。

莫大的恐惧笼罩了雁衡,他从未觉得自己会眼睁睁地永失心头所爱,他方寸大乱,什么男女大防,什么辜负怨恨,究竟算得了什么。

他紧紧地握着纪云婵的手,几乎有些哽咽:“求你了,圆圆。”

“求你了......”

他以额抵着她的手背,眼睛红着。

你若是就此沉睡,前尘往事,如何能一笔勾销?

只要你醒了,如何都好。

我只要你醒。

......

纪云婵置身于温暖如春的屋内。

房间中央的炉中燃着无烟炭,祖母坐在榻上,慈祥地对她招手:“圆圆,到祖母这儿来。”

纪云婵轻轻地唤了一声:“祖母。”

她有些恍惚,自己方才不是还在朔州刺骨的风雪中,怎得一恍惚,就回家来了?

下意识地垂头,便瞧见自己身上的单薄红衣。

是梦么?还是走马灯?

祖母房内陈设一切如昨,叫她瞧着就眼眶发热,纪云婵走到祖母身边,依偎在祖母身边。

祖母身上也是暖融融的,她将汤婆子递给纪云婵,轻柔地拍着孙女的背:“我们圆圆受苦了。”

祖母什么都没问,但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老人家慈祥地坐在那里,脸上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如一个家族的丰碑,又如风刀霜剑下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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