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雨水来得特别早。才过谷雨,铅灰色的云层就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像一块浸透了煤油的破毡布,随时要滴下些什么。街巷里的梧桐刚抽出嫩芽,却被连日的阴雨打得抬不起头,湿漉漉的叶子贴在枝干上,像无数只溺水者求救的手。

消息是在一个午夜抵达的,像一柄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这座沿海城市的梦境。起初只是电话铃声在少数几户人家响起,接着是压抑的啜泣,随后哭泣声如瘟疫般蔓延开来,穿过雨幕,顺着电线杆和老墙的缝隙,渗进了千家万户的睡梦。天亮时,整座城市都醒了,却醒在一场共同的噩梦里。

报社的老印刷机在凌晨三点开始轰鸣。叶葆启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陆续聚集的人群。他们没有打伞,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下,与泪水混在一起。人群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啪嗒,啪嗒,像谁的心跳正在慢慢冷却。

“三位记者,”总编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其中一位,是咱们这座城市的姑娘。”

叶葆启转过身。总编辑手里捏着一份电传稿,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五十多岁了,鬓角已经全白,此刻那些白发在日光灯下泛着潮湿的光。

“朱颖。”总编辑吐出这个名字时,嘴唇在颤抖,“二十七岁。”

办公室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格都格外沉重。叶葆启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迹因为潮湿有些晕染:贝尔格莱德,轰炸,三名中国记者罹难。他的目光停留在“朱颖”两个字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名字是有重量的,有的人名字轻如柳絮,风一吹就散了;有的人名字却重如铁锚,沉下去就能定住整艘船的摇晃。

“她是咱这儿的闺女。”总编辑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方言,“从小在南巷长大,吃海盐、吹海风长大的。”

叶葆启没说话。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烟雾升腾起来,在日光灯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诉说着无法言说的悲伤。窗外,人群越聚越多,沉默开始发酵,变成低沉的、涌动的、危险的东西。

雨还在下。

寻找朱颖亲属的过程像在迷雾中摸索。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百多万人在此生息,每个人的故事都如珊瑚虫般悄无声息地堆积,最终形成坚硬的、错综复杂的珊瑚礁。叶葆启和同事小骆拿着街道办提供的模糊线索,在老城区蛛网般的小巷里转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雨势稍歇,天空露出一小块惨淡的鱼肚白。他们终于在一处墙皮剥落的老院里,找到了朱颖的五姨。

门是虚掩着的。叶葆启抬手敲门,木质门板发出空空的回响,像是敲在什么巨大的空腔上。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六十多岁妇人的脸。那张脸原本应该是圆润慈祥的,此刻却被悲痛侵蚀得沟壑纵横,眼窝深陷,像两口干涸的井。

“你们是……”老人的声音细若游丝。

“报社的。”叶葆启出示证件,“关于朱颖……”

“颖儿啊!”老人突然哭出声来,那哭声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某个裂开的地方涌出来的。她拉开门,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小骆赶紧上前扶住。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冠如盖,树下积着一洼洼雨水。正屋的门楣上,不知谁已经挂上了一截黑布,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垂下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正对门的那面墙是亮的——那里摆着一张披着黑纱的照片,照片前供着三碟水果、一捧白菊。

照片上的姑娘在笑。那种笑很特别,不是冲着镜头的,而是冲着镜头之外的某个地方,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刚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又像是看见了什么特别美好的东西。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缕,阳光洒在脸上,形成了细小的光斑。

“这是她去年春天拍的,”五姨被搀扶着在椅子上坐下,目光黏在照片上,“在贝尔格莱德的多瑙河边。她说那儿的天特别蓝,蓝得不像真的。”

叶葆启在老人对面坐下,打开采访本。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他采访过火灾、车祸、凶杀案,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和悲伤,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死亡如此具体,又如此遥远;悲伤如此私人,又如此宏大。

“您能跟我们说说她吗?”小骆轻声问,递上一杯热水。

五姨捧着杯子,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她开始说话,起初断断续续,后来越说越流畅,仿佛打开了一个封存已久的闸门。

朱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她从小就在几个姨家轮流住。南巷的老房子,推开窗就能看见海——不是那种开阔的、蔚蓝的海,而是被码头、渔船、防波堤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灰色海面。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鱼腥味和盐碱味。

“但她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五姨说,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骄傲的苦笑,“别的小姑娘玩跳皮筋、抓石子,她就爱看书。家里穷,买不起,她就去废品站淘,去图书馆借。有一次,她捡到半本被水泡过的《红楼梦》,纸都粘在一起了,她就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揭开,晾干了,用米汤糊好,当宝贝似的。”

“她是什么时候想当记者的?”

五姨想了想:“初中吧。有一年台风过境,海水倒灌,南巷淹了大半。水退后,她在淤泥里捡到一本记者证,塑封的,照片已经模糊了。她揣着那本记者证揣了整整一个夏天,逢人就说:‘我长大了也要当记者,要去最远的地方,写最重要的新闻。’”

叶葆启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在某个黄昏,对着西沉的太阳发誓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肩膀被生活磨出了老茧,手也习惯了键盘的触感。而那个在南巷捡到记者证的女孩,真的去了最远的地方,写了最重要的新闻——用生命做了最后的注脚。

“她走之前回来过一次,”五姨的声音把叶葆启拉回现实,“是去年中秋。她黑了,瘦了,但眼睛特别亮。她说贝尔格莱德的天空总能看到战斗机拉出的白线,像谁用刀子在蓝布上划出的口子。她说当地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警报,警报一响,不是往防空洞跑,而是先抬头看天,判断轰炸的方向。”

老人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了。窗外的雨又下起来,敲打着槐树叶,发出细密的、悲伤的声响。

“她临走时,抱了抱我,说:‘五姨,别担心,我会小心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话总要有人去说。’”五姨抬起泪眼,“她身上有股味道……不是香水,是纸和墨的味道,还有……还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像铁锈一样的味道。”

采访持续到傍晚。雨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像熔化的金子般倾泻而下,把院子里的积水染成血红。叶葆启和小骆起身告辞时,五姨突然抓住叶葆启的手。

她的手冰凉,皮肤薄得像纸,能感觉到下面骨头的形状。

“记者同志,”她盯着叶葆启的眼睛,“你们写文章,能不能……能不能不光是说她怎么牺牲的?也说说她怎么活的。说说她小时候考试考好了会蹦着走路,说说她吃鱼会被刺卡住,说说她第一次拿到记者证时哭了半个钟头……她不只是个烈士,她还是我的颖儿,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

叶葆启郑重地点头。那一刻,他感到肩上压下了某种无形却沉重的东西——不是责任,不是使命,而是更具体的东西: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全部记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全部见证。

那晚叶葆启没有回家。他留在办公室,把所有的材料铺在桌上:五姨的口述记录,公开报道的剪报,朱颖生前同事的回忆文章,还有从资料室借来的关于南联盟局势的背景材料。日光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港口传来的轮船汽笛,低沉而悠长,像巨兽的叹息。

他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朱颖。不是烈士朱颖,不是记者朱颖,而是从南巷走出来的、爱吃糖葫芦的、怕黑的、曾经为青春痘烦恼过的普通女孩。这个女孩如何在某个时刻,做出了走向远方的决定?又如何在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工作、生活、记录?

凌晨两点,叶葆启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两旁的建筑是欧式的,但墙面上布满弹孔。天空是奇怪的暗红色,像即将凝固的血。一个女孩背着相机从他身边跑过,短发飞扬。

“等等!”他喊。

女孩回过头——是照片上那张脸,但更生动,脸颊上有几颗雀斑,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有新闻的地方。”女孩笑着,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你要一起来吗?”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地面剧烈震动。女孩转身就跑,她的白衬衫在暗红色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像一只逆风飞行的白鸟。叶葆启想追,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色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惊醒时,天已微亮。窗外的梧桐树上,早起的鸟儿开始啁啾。叶葆启揉揉发涩的眼睛,拿起笔,在稿纸顶端写下标题:

《雨中的鸢尾:一个女孩与她的时代》

他决定不写宏大的颂歌,而要写一条河流——一个人的生命如何汇入历史的洪流,又如何在那洪流中保持自己的形状与声音。他写朱颖的童年,写南巷的海风如何在夜晚拍打木窗,写她如何借着路灯的光读捡来的书;写她的青春,写她如何攒了三个月早餐钱买下第一台二手相机,如何在校报上发表第一篇报道时的兴奋;写她的选择,写她如何放弃沿海城市的安稳工作,主动请缨前往巴尔干半岛。

写到她在贝尔格莱德的生活时,叶葆启用尽了想象力。他查阅地图,找到中国大使馆的位置,想象她每天从住处到使馆的路程:经过被炸毁的剧院、弹痕累累的居民楼、排队领取救济粮的人群。想象她如何在空袭警报声中继续写稿,如何在停电的夜晚点着蜡烛冲洗照片。想象她给家人写信时,是报喜不报忧,还是偶尔也会流露一丝脆弱?

最难写的是最后的部分。公开报道只有冷冰冰的“遇难”二字,但叶葆启知道,死亡从来不是抽象的。它发生在具体的时刻、具体的地点,伴随着具体的声音、气味、触感。那一夜的大使馆,在导弹击中之前,是什么样子?朱颖是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她最后想到的是什么?是未完成的稿件,是远方的亲人,还是单纯对死亡的恐惧?

叶葆启写不下去了。他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城市正在醒来,早点摊升起炊烟,公交车开始运行,送奶工的车铃叮当作响。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和未来无数个清晨也将一样。但有些人的清晨永远停在了昨天。

他突然想起五姨说的“铁锈味”。现在他明白了,那是血与火、钢铁与硝烟混合的味道。那个从海风中长大的女孩,最终被另一种风——带着铁锈味的风——带走了。

稿子交给总编辑时,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总编办公室朝西,此刻正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总编辑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仔细地读。他读得很慢,有时会停下来,摘下眼镜擦拭,但叶葆启知道,他不是在擦镜片。

读到某个段落时,总编辑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是叶葆启描写朱颖童年的一段:她如何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捡贝壳,如何把最美的那个藏在枕头下,每天晚上摸着它入睡。那个贝壳后来去了哪里?也许还留在南巷老屋的某个角落,也许在她离家时被随手丢弃了。但此时此刻,在文字里,它重新获得了生命,成为一个女孩纯真年代的见证。

“好。”总编辑终于读完最后一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发。头版整版,配这张照片。”他指着叶葆启从五姨那里要来的生活照——朱颖站在海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她笑得毫无保留。

“但是,”总编辑顿了顿,“有个问题。按报社规定,讣告是要收费的,而且需要层层审批。”

叶葆启的心一沉。五姨的请求言犹在耳:“能不能登个小小的讣告?让亲戚朋友们知道追悼会的时间地点。我们不求显眼,就一个小小的角落……”

“总编,”叶葆启说,“烈士家属就这么一个要求。而且,这不只是私事,也是公祭的一部分。让更多人知道,让想送她的人能去送她……”

总编辑抬手制止了他。老人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口。窗外,又下雨了,雨丝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像无数根金线。

“你记得咱们报社的老规矩吗?”总编辑突然问。

叶葆启愣了愣:“您是说……”

“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凡是殉职的同行,报社要为他点一盏长明灯,登一份免费讣告。这规矩建国后就没怎么用了,因为和平年代,殉职的记者少。”总编辑转过身,眼神里有种叶葆启从未见过的坚硬,“但规矩就是规矩。今天,咱们为朱颖点这盏灯。”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红色电话:“排版室吗?明天头版,在稿子旁边,加一个黑框讣告。内容我马上让人送下去。对,免费的。有什么问题,让他们直接找我。”

挂断电话,总编辑对叶葆启说:“你去告诉朱颖的家人,讣告会登。还有,追悼会那天,报社派车,送所有想去的员工和读者代表一起去。费用社里出。”

叶葆启感到眼眶发热。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小叶,”总编辑的声音柔和下来,“你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它让我想起我年轻时,也认识一个像朱颖这样的记者。他去了朝鲜战场,再也没回来。我们给他登讣告时,主编说了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什么话?”

“他说:‘记者这支笔,平时写的是别人的生死,轮到自己时,也要写得堂堂正正。’”总编辑顿了顿,“朱颖这支笔,是堂堂正正地写完了最后一画。咱们这些还在写的人,得记住这个。”

报纸出版那天,整座城市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清晨五点,印刷厂的第一批报纸刚刚下线,就被等在门口的报贩一抢而空。六点,街头的报亭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沉默地递钱,接过报纸,然后在第一版面前驻足。有人当场就哭了,泪水滴在报纸上,洇湿了朱颖照片的一角。

叶葆启骑车穿行在雨后的街道上。他看到公交车站,等车的人都在看报,一个中年男子看着看着,突然用报纸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他看到早餐店里,老板把一份报纸贴在橱窗上,用红笔圈出讣告的位置;他看到学校门口,老师把报纸举起来,对学生们说着什么,孩子们仰起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肃穆。

那方小小的黑框讣告,像一枚黑色的邮票,贴在城市这个巨大的信封上。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重得足以让所有看见它的人停下脚步,低下头颅。

报社的热线电话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响个不停。小骆和几个同事接电话接到嗓子沙哑。有老人打电话来,说自己的孙女和朱颖一样大,哭得说不出话;有中年人说自己的弟弟也在国外当记者,要求转达对烈士家属的慰问;有年轻人问追悼会的时间地点,说要请假去参加;甚至有几个中学生,问能不能为朱颖种一棵纪念树。

下午,叶葆启去了南巷。五姨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街坊邻居,还有看到报道找来的陌生人。人们送来白菊、挽联、亲手折的纸鹤。五姨被围在中间,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朱颖的往事。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但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亮——那是一个普通母亲,突然发现女儿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时的复杂情感。

叶葆启没有打扰他们。他悄悄退出来,沿着潮湿的小巷慢慢走。巷子两边的老墙长满青苔,墙角有被雨水打落的槐花,白色的小小一朵,贴在青石板上,像一个个小小的句号。

走到巷口时,他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老人很老了,背弯得像只虾,脸上布满老年斑。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雨中的鸢尾》,嘴唇无声地翕动。

叶葆启在他身边停下。

“写得好啊。”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这姑娘……我见过的。”

“您见过朱颖?”

“她小时候,常来我这儿买糖葫芦。”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我做了五十年糖葫芦,见过多少孩子长大、变老、离开。这姑娘不一样,她眼睛里有火。我说:‘丫头,你这么爱看书,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她笑,露出两个酒窝:‘爷爷,我要当记者,把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写出来。’”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抚摸报纸上的照片:“她真的去写了。写到了最后。”

叶葆启在他身边坐下。两人沉默了很久,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

“您说,”叶葆启突然问,“她走的时候,会疼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历经沧桑的慈悲:“孩子,疼不疼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她走的是自己想走的路。这世上,多少人活一辈子,都没走过自己想走的路啊。”

夕阳西下时,叶葆启回到报社。总编辑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雨后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

“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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