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极画“闲庭信步”地踏入了办公室。

人的初始阶级是被划定好的金字塔,普通人很少有这样直面上位者的机会。

假如一个出生在小村落或是小县城,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底层年轻人,在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贸然踏进省会的政/府办事大楼。那么他的表现大多是什么样的呢?

胆怯、瑟缩、自卑?

巨大的心理落差,还有被局限的眼界。

他绝不会有胆子东张西望,他看也不敢看内部那些高大肃穆的装潢,光是在人们习以为常的办事厅大楼前都会望而生畏。

甚至遇到任意一名最普通的办事人员,他都下意识恐惧,在对方温和礼貌的指引中坐立不安,偷看对方整齐光鲜的工作制服,局促地不断悄悄整理自己廉价起球的衣物,试图掩藏自己的窘迫。

面对为民办事的公/务/人/员都尚且如此,何谈面对手头不干净、沾着/黑/恶/势/力,将人命视若牲畜,随时会要人命的上位者?

办公室浮雕大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压力便如同潮水袭涌。

首先映入卫极画眼帘的,是占据整个楼层顶端、暗色调的办公室。

猩红的波斯地毯铺了满地。

十几个黑衣打手静静站在办公室边缘角落,望去如毫无生命的雕塑分毫不动,静默的威慑叫感知觉胆颤。

卫极画此行的目标秦惊浪,正被压在中央。所处的那片地毯似乎是被泼了水,浸透成仿若血迹的脓疮深痕。

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秦惊浪身旁,他的身材在别处只能说大腹便便,但在这里,被权势与恐怖装砌,有一种野兽盘踞在自家巢穴深处般的压迫感。

他叫王海龙,云海会所真正的老板。在卫极画的设定中,面前这个看似和气的商人正是南刻市地下暗流中的掠食者之一,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普通人的鲜血。

王海龙手里夹着一只燃了半截的雪茄,猩红的火点在昏暗室内格外刺眼。在他面前,卫极画几乎能够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不能露怯!露怯的下场,只有死!

卫极画做了一次深长而缓慢的呼吸,让带着呛人烟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部。

这个世界由他的小说演变而成,一切设定都来源于他,他的脑子里装着许多隐秘的信息。

这些信息差,正是源于高纬之上,可被他利用的至高武器。

他能吓跑驯兽师,也一定能用同样的方式演出一条生路。

稳住!卫极画强迫自己视线平稳。

王海龙无疑是一只敏锐的鬣狗,而他是没有枪的猎人,只要显露一丝胆怯,对方就会狠狠扑上来撕咬啃食他。

要像驯兽师人物小传中的理念一样,维持人性和兽性的天平。

尽量少露出多余的表情,容易产生破绽。说话也要慢而平缓,适当留白,让人去猜。没有哪个大人物会情绪激动毫无涵养地对下等人说太多话,那样太低级可笑。

还有眼神。

将自己抽离出去,漠视这一切,想象他还是握着笔的作者,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书中的虚假世界,把所有人都视作可以随手删除的段落。

把自己视作高高在上,操纵命运的神……

卫极画用冰冷的理智压制心中沸腾的恐惧,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反复警告自己:

表演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想想《演员的自我修养》和《犯罪心理学》里讲了什么内容才是最重要的。

进入状态。

保持……从容。

“诸位,夜安。”卫极画扯动面部肌肉,缓缓溢出了微笑。

“嗯?”叼着雪茄的王海龙闻声转过头,忽然见到面带温和微笑的卫极画,略有些诧异。

他眯起眼打量卫极画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露出属于掌控者的审视。

“你是…”王海龙思索了一阵,记忆终于对上了号,“你是今天新来的那个业绩第一?”

一个底层员工,不经通报,就贸然擅闯进来了?

愠怒的王海龙面色沉了下去,辨不清情绪:“秘书呢?怎么不通报你就自己进来了?”

空气凝结,办公室内的几名打手肌肉明显贲张,目光如刀锁定卫极画,只等王海龙一个示意就会扑上来。

卫极画因缺乏休息而迟钝的大脑在这压力中为了他的生命过载运转,若有所思地歪头看了看那些虎视眈眈的打手。

他难道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中的恶意吗?

不,他当然能感觉到。有些打手已经按耐不住,手摸向了后腰。

卫极画眼角余光可以瞥见那些鼓鼓囊囊的轮廓,毫无疑问,那些是枪。任何一个人察觉到他有威胁,就会有子弹迸射而出。

但他…绝不能在乎!

“通报?”卫极画将这两个字含在口舌间,玩味般嘲弄地重复了一遍,复而轻笑,“王老板生意做得那么大,我还是不麻烦伊娃小姐了。”

办公室陷入死寂。

王海龙的瞳孔微不可察收缩了一下。

伊娃是他的私人秘书,同时也是个杀了丈夫和孩子潜逃、被他所收留、洗白了履历的通缉犯,惯常作为心腹负责处理他最隐秘事务。

“伊娃”这个名字,从未对外公开,平时对外用的都是假名。卫极画又是如何能随口叫出伊娃和他的名字?

而且,这种语气……

办公室落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雪茄的烟丝持续燃烧。

侍立在旁的打手们想要对卫极画动手,被王海龙谨慎拦下。

口出狂言的卫极画却似若无人,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檀木办公桌,在王海龙和所有打手惊疑不定的注视中,坦然自若地坐在了属于这间办公室主人的高背皮椅上。

然后,他微微后靠,这才抬起灰蓝色的眼眸,目光如同冰冷的雨丝,漫不经心地落在王海龙脸上,“王老板,你的胆子也同样很大,这生意做得连规矩都忘了。”

王海龙的雪茄悬在半空,火星明灭不定。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几个小时前还只是个被偶然捡回来的家伙,此时却如此闲适地坐在他的位置,仿若这个办公室真正的主人,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此时平静地抬起来,带着一种让他脊背发凉的审视。

“你……”王海龙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不对劲。

卫极画的气场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在客人面前眉眼温和的新人,而是一种……王海龙只在某些真正的大人物身上感受过的从容。

这种从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一种当人的一切物欲都被满足、站在高位将整个世界都视若无物、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姿态。

殊不知,这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模样,是卫极画站在“作者”的角度,洗脑自己把所有人都当书中角色看。

假如没有这个讨巧的作者身份,卫极画现在估计早被那些准备掏枪的打手吓得连滚带爬跑路,然后被打成筛子,像某两位被枪击的招笑总统一样物理层面“脑洞大开”、“心花怒放”。

但他就是这本书的作者。

你会因为随手写出的一个场景很奢华,人物身份很危险就害怕吗?

开玩笑,哪有怕的?几个自然段的事儿,这种水字数的内容,卫极画要不了30秒就可以在键盘上盲打出一大片。成仙做祖还是跌落深渊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哪个角色不讨喜,分分钟安排上千种死法让其下线。

这种来自于高纬层次的绝对抹杀,试问除了读者,还有谁能反抗他的意志?

不喜欢的内容,卫极画直接拒绝!

叫王海龙觉得,卫极画这种将世界万物视为随手可改变的物质,抽身于外的漠然真是太深不可测了。

正常人,无论怎样扮演,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这真的是一个被捡回来的普通新人吗?

“您……您是?”王海龙不自觉带上了敬语,雪茄灰簌簌落在猩红的昂贵波斯地毯上,他胆战心惊窥视主位上的卫极画,试图在卫极画脸上找出破绽。

“我是谁?您难道不清楚吗?”卫极画倦怠微阖着眼睛,侧头,目光扫过被按在地上的秦惊浪,又缓缓的、缓缓的移回王海龙脸上。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在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节奏很慢,每一下都像敲在王海龙的心脏上。

王海龙感觉一股寒气从尾脊骨窜起,瞬间攀爬至四肢百骸。

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王海龙只能看到卫极画脸上不变的、温和的微笑,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那双灰蓝色的眼眸中什么都没有,好似一场连绵阴雨冷峻又粘腻地在深不见底的海面逐渐蔓延。

哒——

一枚刻着野兽和鞭子徽记的胸针被轻轻放在桌面上。

代表驯兽师身份的象征。

虽然用在这里略显低级,但效果卓群。

亲眼见到这枚胸针,王海龙心脏重跳。原先的恐怖猜测终于都变成了真实。

剧团!剧团!

王海龙当然认识这枚胸针,这是剧团干部驯兽师的身份标识!!!

是剧团的疯子!

果然!果然是那些从季氏财团得来的药被发现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王海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剧团的规矩他是清楚的,在这南刻市,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样的理由,违背规矩都绝不可能逃脱,下场比死更可怕。

他看着卫极画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凄惨的下场。

——双腿被灌注水泥,然后扔进废弃码头,活生生地沉海,或者更糟。

可他也只是被上面等着参加选举的议员逼得没办法,贪图利润和议员承诺的“未来”,才以为能瞒天过海……

王海龙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肥胖的脸颊滑落,冷汗浸湿昂贵衬衫的后背,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想抽一口烟维持体面,手指却抖得厉害,雪茄差点脱手。那平日里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地下枭雄姿态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面对更高层次暴力和绝对规则时的颤栗。

卫极画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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