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天空是一种洗过的、清透的灰蓝色。阳光虽然稀薄,但照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山间的风很冷,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的清新,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慧明坐在镇西“老陈茶馆”最里间的包厢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外面街市的景象,只剩下一些移动的、模糊的色块,像他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绪。

两个月了。

从那个霜降的清晨,他在执事会上彻底败给明澈,被迫交出监院实权,屈辱地接受“都监”这个虚衔,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像一场缓慢而残酷的凌迟。

他眼睁睁看着明澈一步步站稳脚跟。看着他成立“护法小组”,将赵清平、叶晚晴、还有那个退休的老干部吴国栋笼络在身边。看着他发出律师函,起诉慈航会和经典家居,在法庭上咄咄逼人,最终大获全胜。看着他借胜诉之威,在报纸上风光无限,将青林寺的声誉抬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看着他“收编”慈航会溃散的信众,在寺内推行那套该死的、冷冰冰的“执事考核办法”,将触角伸向寺院的每一个角落,将权力牢牢抓在手里。

而他慧明,这个在青林寺经营了十几年、曾经说一不二的“老监院”,像一条被扔在岸上、渐渐干涸的鱼,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力、尊重、供奉、乃至那些心照不宣的“好处”——一点点被那个年轻人夺走,吞噬,消化,变成他巩固地位的养分。

他试过反抗。

在执事会上,他授意广净反对,但广净那软骨头,一见势头不对,立刻缩了回去,甚至开始对明澈曲意逢迎。他暗中联络广清、广远,想结成同盟,但那两个墙头草,被明澈那套“考核办法”一吓,又看到李执事清查旧账的狠劲,早就吓破了胆,不敢再跟他走得太近。就连他以前提拔的几个管事,如今见了他,也多是敷衍了事,眼神躲闪,生怕和他沾上关系,惹恼了那位如日中天的年轻监院。

他成了孤家寡人。

不,比孤家寡人更糟。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前朝余孽”,一个提醒所有人“跟错人下场”的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寺里的僧人们,包括那些以前对他毕恭毕敬的,现在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疏远,有幸灾乐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们鄙夷他什么?

鄙夷他输了?鄙夷他老了?还是鄙夷他……那些被李执事查出来、虽然没有公开,但早已在私下传得沸沸扬扬的“旧账”?

慧明的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茶杯,指节发白,青筋暴起。那粗糙的瓷釉,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点疼,远不及他心头那团日夜焚烧的、混合着愤怒、不甘、恐惧和绝望的毒火。

他恨。

恨明澈。那个他曾经没放在眼里的、沉默寡言的小沙弥,凭什么?凭什么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夺走他苦心经营十几年的一切?凭什么用那些“法律”、“规矩”、“考核”的名义,将他踩在脚下,让他尊严扫地?

恨慧觉。那个老糊涂!明明自己才是跟随他时间最长、为他分担最多寺务的弟子,可他却偏偏把念珠交给了明澈!说什么“年轻有为”、“有担当”,不过是看他老了,不中用了,想找个更听话、更能替他守成(或者开拓?)的傀儡!

恨广净、广清、广远这些墙头草,恨寺里那些见风使舵的僧人,恨那个多管闲事的记者叶晚晴,恨那个狗拿耗子的律师赵清平,甚至恨那个莫名其妙跳出来、坏了慈航会好事的林薇……

他恨所有人。

但他最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在明澈刚冒头时就把他按死?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大意,让李执事那老东西查到了账目的把柄?恨自己为什么在执事会上没能多争取一票?恨自己……为什么就输得这么彻底,这么难看?

“吱呀——”

包厢的推拉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一个戴着灰色绒线帽、围着厚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脑袋探了进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慧明从痛苦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看向来人。

来人摘下帽子和围巾,露出一张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眼神闪烁不定的脸。是“阿彪”,镇上有名的混混,以前帮慈航会处理过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比如散播谣言,恐吓不听话的“学员”,甚至跟踪调查“目标人物”。慈航会垮了,王觉伟进去了,阿彪也失了业,最近手头很紧。

“明……明叔。”阿彪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却又带着一丝市侩精明的笑,在慧明对面坐下,“等久了吧?这雪天路滑,不好走。”

慧明没接他的话茬,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查得怎么样?”

“查了,都查了。”阿彪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来,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一些东西,“按您说的,重点盯那个叫林薇的女老板,还有……那个叫叶晚晴的女记者。”

“说。”慧明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林薇那边,”阿彪压低声音,“厂子确实缓过来了。从农商行贷了两百万,把工人的工资发了,供应商的货款也结了一部分。最近在给青林寺做一批家具,听说做得挺用心,价钱也便宜。另外,她好像和寺里走得很近,前几天还捐了辆车给寺里,说是用于‘接送老人’。我打听过了,那车是她通过一个4S店的朋友买的,价格比市面便宜,但具体便宜多少,没问出来。不过……”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我找了个在那家4S店干过的熟人问了问,像这种大宗采购,尤其是通过‘关系’介绍的,销售经理一般都会有点……‘表示’。林薇跟那经理熟,这‘表示’,说不定就落到她口袋里了。当然,这都是猜测,没证据。”

慧明眼神一凝。

回扣。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林薇那么积极地帮寺里采购,还“捐”车,要说里面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一点好处,他打死也不信。明澈那小子,表面上一副公正严明、不染尘埃的样子,背地里,恐怕也没少拿好处。只是他做得更隐蔽,更“合规”罢了。

“叶晚晴呢?”他问。

“叶记者可不好盯。”阿彪挠挠头,“她是记者,警惕性高,上下班时间不固定,经常在外面跑。我试着跟了她几天,差点被她发现。不过,有些事不用跟也知道。她写的那篇报道,把慈航会和经典家居扒得底裤都不剩,王觉伟和陈永富恨她入骨。听说陈永富进去前,还放话说要弄她。另外,”阿彪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打听到,叶晚晴前段时间,私下里在调查经典家居和几家银行的关系,特别是工行信贷部一个姓刘的副主任。好像还拿到了些材料。我估摸着,她可能还想挖更大的新闻。这女人,胆子大,手也黑,不好惹。”

慧明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叶晚晴在查银行的人?还想挖更大的新闻?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信息。如果她能查到陈永富和银行勾结的证据,那说不定……也能查到别的?比如,明澈和那个吴老,是通过什么关系,让农商行给林薇放贷的?这里面,有没有不合规的地方?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现在自身难保,没精力也没能力去利用叶晚晴的调查。当务之急,是自保,是……反击。

“还有别的吗?”他问,声音干涩。

“别的……”阿彪想了想,“哦,对了。您让我留意寺里那个叫净心的小沙弥,我留意了。他是明澈从沙弥班里提拔上来的,算是心腹,平时跟着明澈跑前跑后,很多事都经过他的手。这小子挺机灵,嘴也严,没打听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我发现他最近往山下跑得挺勤,有时候是去邮局寄东西,有时候是去镇上的打印店,有时候……是去见一个女的。”

“女的?”慧明眉头一皱。

“对,大概三十来岁,长得挺清秀,穿着打扮像城里人,但不是本地口音。净心和她见面,一般就在镇东头那个小公园,或者茶馆,时间不长,说会儿话就走。我偷听过一次,离得远,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好像……那女的对净心挺客气,净心对她也很恭敬,不像是普通朋友。”阿彪努力回忆着,“对了,那女的有次递给净心一个文件袋,净心接过,看都没看就收起来了。我怀疑……那女的可能是记者,或者……是明澈在寺外的什么‘关系’。”

记者?还是明澈的“关系”?

慧明的心脏,猛地一跳。

明澈在寺外,还有他不知道的“关系”?而且通过净心这个小沙弥来联络?什么事需要这么隐秘?

难道……除了赵清平、叶晚晴、吴老、林薇这条明面上的“护法小组”,明澈在暗处,还有别的助力?或者说,他那些“合规”操作的背后,还有更隐秘的、不能见光的交易?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慧明心中那团濒临熄灭的毒火。

对,一定是这样!

明澈凭什么崛起得这么快?这么稳?仅仅是靠“运气”和“手段”?不可能!他背后一定还有人,有更大的利益网络在支撑他!否则,他一个十八岁的小和尚,凭什么调动赵清平这样的律师?凭什么请动吴国栋那样的退休干部?凭什么让叶晚晴那样的记者为他卖命?又凭什么,能轻易拿到那些对他慧明不利的“证据”?

一定有鬼!

只要他能找到明澈背后那些“鬼”,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和关系,他就能撕下明澈那副“正信代表”的假面,就能把他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狠狠地拽下来,摔进泥里!

甚至……让他万劫不复!

慧明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近乎疯狂的、怨毒的光芒。

“阿彪,”他嘶哑着嗓子,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阿彪面前,“这里是五千。你拿着,继续给我盯。重点盯三件事!”

阿彪眼睛一亮,一把抓过信封,飞快地揣进怀里。

“明叔您说!”

“第一,盯紧那个和净心见面的女人!查清楚她是谁,干什么的,和明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每次见面说了什么,传递了什么东西,都要尽量搞清楚!”

“第二,盯紧林薇那辆车!她是怎么买的,通过谁买的,价格到底是多少,有没有猫腻!特别是那个4S店的销售经理,想办法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套出话来!林薇和明澈之间,除了家具买卖,还有没有别的经济往来!”

“第三,”慧明的眼神变得凶狠,“想办法,弄到明澈、或者李执事、净心他们,最近和外界的通信记录!电话,短信,邮件,什么都行!看看他们到底在和什么人联系,在谋划什么!”

阿彪听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明叔,这……盯人还好说。可通信记录……那是犯法的,而且现在都实名制,不好弄啊。还有套4S店经理的话,也得看机会……”

“再加五千!”慧明打断他,声音阴冷,“事成之后,还有重谢!阿彪,我知道你有门路,也有办法。只要你能给我拿到真东西,钱,不是问题。我现在是虎落平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钱,我还拿得出来。”

他看着阿彪眼中不断闪烁的贪婪和算计,又加了一句,语气带着蛊惑和威胁。

“而且,你想想,明澈那小子现在风头正劲,但他得罪的人可不少。王觉伟、陈永富虽然进去了,但他们外面还有同伙,还有关系。如果你能帮我找到扳倒明澈的证据,到时候,不仅我这边有重谢,慈航会、经典家居那边残留的势力,说不定也会记你一份人情。这可比你以前干那些散活,有‘钱途’多了。”

阿彪舔了舔嘴唇,眼中的犹豫渐渐被贪婪和冒险的兴奋取代。他用力点了点头。

“行!明叔,您既然这么信我,我阿彪就豁出去了!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查个水落石出!您等我消息!”

“小心点,别打草惊蛇。”慧明最后叮嘱道,“尤其注意那个叶晚晴,她是记者,鼻子灵。别让她察觉。”

“明白!”

阿彪重新戴上帽子和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像进来时那样,鬼鬼祟祟地拉开门缝,左右看看,然后一闪身,消失在外面嘈杂的市井声中。

包厢里,重新只剩下慧明一个人。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充满怨毒的雕像。窗外稀薄的阳光,透过布满水汽的玻璃,勉强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青白交加的、不健康的颜色,和那双深陷眼窝中,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

五千块,加上许诺的事成重谢,几乎是他手头能动用的、最后一点“私房钱”了。那是他这些年从库房、从采购、从各种“方便”中,一点一点抠出来、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老本”。现在,他全都押上了,像赌徒在绝望中,押上最后一枚筹码。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但他知道,如果不赌这一把,他就真的完了。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在明澈的阴影下,在众人的鄙夷和遗忘中,一天天腐烂,直到彻底消失,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不甘心!

死也不甘心!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抓住,也要把明澈,把那个毁了他一切的混蛋,一起拖下地狱!

他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残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苦涩的液体,像毒药一样,烧灼着他的喉咙和肠胃,却也让他混乱而狂躁的心,获得了一丝病态的、冰冷的平静。

雪后的阳光,在窗玻璃的水汽上,折射出迷离而虚幻的光斑。

像一场即将开始的、肮脏而危险的梦。

同一时间,青林寺,后山。

积雪覆盖了小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明澈和净心一前一后,沿着被扫出的小道,慢慢走着。净心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给在后山静室闭关的一位老禅师送的斋饭。

空气清冷得刺鼻,但带着雪后山林特有的纯净。远处,群山白头,静默无言。

“净心,”明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在讨论天气,“最近下山办事,可还顺利?”

净心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回答:“回师父,都顺利。给赵律师寄的材料,他收到了。给叶记者送的照片,她也说有用。林施主那边,车子的手续都办妥了,牌照也上了,李执事已经开回来了,停在库房后面的车棚里。”

“嗯。”明澈点点头,脚步未停,“见到周施主了?”

净心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明澈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低下头。

“见……见到了。周施主她……她把抄好的经书给我,让我带回寺里供奉。还……还问起师父,说天冷了,让师父多保重身体。”

“就这些?”明澈问,语气依旧平淡。

“……就这些。”净心的声音更低了,头也垂得更低。

明澈没有再问,只是继续往前走。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延伸向山林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明澈才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净心听的。

“净心,你跟我多久了?”

“从师父您代理监院起,就跟着了。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时间不长,但也不短。”明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净心。少年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和困惑。明澈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

“这三个月,寺里发生了很多事。外面的人看我们,是赢了官司,得了名声,香火鼎盛。但里面的艰难,步步惊心,你是亲眼看见,也亲身经历了的。”

净心用力点头,眼神变得认真。

“弟子明白。师父不容易。”

“不容易的,不只我。”明澈缓缓道,“你也不容易。年纪不大,要经手那么多杂事,接触那么多人,还要守口如瓶,谨言慎行。很累,是不是?”

净心眼圈微微一红,低下头,没说话。

“累是正常的。”明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温和,“但你要记住,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这座寺院,为了这里的清静,也为了……不辜负那些信任我们、帮助我们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积雪的山峦。

“外面盯着我们的人,很多。有像慈航会那样明着的敌人,也有躲在暗处,等着我们犯错、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我们现在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上,容不得半点闪失。所以,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说。不该见的人,一次面也不能见。不该经手的东西,碰都不要碰。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语气加重了些。

净心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对上明澈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瞬间明白了,师父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私下见了周慧,知道周慧给了他东西(虽然只是抄好的经书),也知道……这其中可能蕴含的风险。

他的脸刷地白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师……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私下见周施主,不该……不该瞒着师父!弟子只是觉得周施主可怜,她抄经抄得很用心,对师父也很……很关心,所以……所以就……”他语无伦次,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明澈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中那丝因净心擅自接触周慧而产生的不快,稍稍散去。还是个孩子,心肠软,容易被情感打动,本质不坏。敲打一下,让他知道利害,也就够了。

“好了。”明澈摆摆手,打断他,“周施主是诚心向佛,你帮她传递经书,是结善缘,本无大错。但错在,你不该瞒着我。寺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大做文章。周施主身份特殊,她的前夫家还在纠缠,陈永富的余党也未肃清。你与她私下接触,万一被人看见,添油加醋,会给她,给寺里,带来多大的麻烦,你想过吗?”

净心羞愧得无地自容,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弟子愚钝!弟子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起来。”明澈伸手扶起他,掸去他膝盖上的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次就算了。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凡是与寺外之人接触,尤其是女施主,必须事先告知我,或者李执事。传递物品,也必须有第三人在场见证。这是规矩,也是为了保护你,保护寺里,也保护那些真心向佛的施主。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了!一定牢记!”净心用力点头,眼中满是后怕和感激。

“嗯,去吧。把斋饭给老师父送去,路上小心。”明澈拍了拍他的肩膀。

净心提起食盒,又朝明澈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踏着积雪,朝山林更深处走去。脚步比刚才,明显沉重、也谨慎了许多。

明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松林后,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净心接触周慧,是小事。但这个小插曲,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目前掌控体系中,一个细微但不容忽视的缝隙——情感。

净心对周慧的同情,周慧对他若有若无的依赖和超出寻常的“关心”,这些都是变量,是不稳定因素。在外部压力暂时减轻的此刻,内部的、由情感和人性弱点带来的风险,反而可能成为突破口。

他需要更系统地梳理和掌控这些“变量”。

周慧(C+级,情感依赖型),需要适当安抚,保持其忠诚和“输出”,但也要控制距离,避免情感过度投射,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

林薇(B级,资源交换型),目前关系稳固,利益捆绑加深,是良性的“合作伙伴”。但也要留意其商业上的其他关联,避免被牵连。

叶晚晴(A级潜力,理念认同型),价值最高,也最难掌控。她有自己的职业理想和正义感,目前因共同“敌人”和报道的成功而与他站在一边。但她的调查本能和职业敏感性,也是一把双刃剑。需要保持合作,给予尊重和价值肯定,但也要适当引导,避免她的调查触及某些不该触及的领域。

还有……慧明。

明澈的目光,投向山下寺院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

那个败犬,绝不会甘心。他一定在暗中窥伺,寻找反扑的机会。阿彪那种地痞的动向,或许就与他有关。还有广净、广清、广远,这些墙头草,在考核压力下,也可能被慧明重新拉拢,或者因为自身利益受损而暗中作梗。

内部的清理,还远未结束。

制度是骨架,权力是血液,而掌控人心、防范暗流,才是让这个体系真正稳固运行的血肉和神经。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稀稀落落地飘下来。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眼睫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明澈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在云层深处,凝聚起第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转身,踏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朝寺院走去。

脚步沉稳,平静。

像走向一场早已预知的、注定无法回避的漫长战争。腊月十六,大寒。

清晨,天还没亮透,一种铅灰色的、沉甸甸的光,从东方天际线后艰难地渗出,却被厚重低垂的云层死死压住,无法真正照亮大地。雪是昨夜停的,但寒意却仿佛被冻在了空气里,吸进肺中,带着刀割般的刺痛。寺院殿宇的飞檐上,积雪凝成了冰凌,一根根倒悬着,在朦胧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像无数把无声悬垂的利剑。

明澈推开监院禅房的门时,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紧了紧身上那件加了棉的灰色袈裟,站在檐下,看着这座在严冬清晨中沉默的寺院。

一切都还在沉睡。大殿的门紧闭着,只有檐角的风铃,在偶尔掠过的寒风中,发出极其轻微、近乎凝滞的叮当声,像是被冻住了。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中间一道湿滑的青石板路,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不近人情的光泽。那棵老槐树彻底落光了叶子,黝黑虬结的枝干伸向灰白的天空,像一只绝望的、攫取着什么的手。

静。

一种大战前夕、令人窒息的静。

明澈缓缓吐出一口白气,看着那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的手,不自觉地抚向胸口——那里,贴身的口袋里,放着那枚小小的、深褐色的监院印章。冰凉,坚硬,但被他体温焐得温热。这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今天,他要用这枚印章,在青林寺的历史上,重重盖下的第一个、真正属于他“明澈时代”的烙印。

执事考核办法,今天,将在执事会上,正式表决,全面推行。

半个月的试行,三寮(知客、库头、香积厨)的试点,无数个夜晚的斟酌修改,与李执事、广慧、广明的反复商议,对可能出现的阻力一遍遍的推演和预案……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蓄力,都为了今天这一刻。

借胜诉之威,挟大势之名,行改制之实。

他要将“规矩”,将“数据”,将“考核”,这些冰冷而精确的东西,像钢筋水泥一样,浇筑进这座百年古刹松散的、人情主导的管理肌体之中。他要将权力,从那些模糊的、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和人情网络中剥离出来,固化到他亲手设计的、白纸黑字的“制度”框架里。

从此,赏罚有据,升黜分明。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

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听话的寺院,更是一个高效的、可控的、能够源源不断为他提供资源和稳定基础的“系统”。而制度,是这个系统最坚固的骨架。

远处,隐约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低语——是僧人们开始起身,准备早课了。那声音很轻,很克制,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瑟缩,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弥漫在整个寺院上空的紧张和观望。

明澈最后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转身,走进禅房。

净心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斋:一碗热粥,一碟酱菜,两个馒头。他垂手站在一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自从上次后山谈话后,这孩子做事更加谨慎小心,但明澈能感觉到,他对自己今天要面对的风暴,怀着本能的恐惧。

“师父,早斋好了。”净心低声说。

“嗯。”明澈在桌前坐下,端起粥碗。粥还烫,他慢慢地吹着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动作平稳,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地、冷静地运转,将今天会议上可能出现的每一个环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再次预演一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不是制度文本本身——那已经反复打磨,几乎无懈可击。真正的考验,是人心,是利益,是那些即将被触动、被约束、被剥夺“自由”和“好处”的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广净会如何表演?广清、广远会如何选择?那些地位相对超然、但也会被新规影响的维那、香灯等执事,又会是什么态度?

还有……慧明。那个称病不朝、但一定在暗中窥伺一切的前监院,会通过什么方式,施加他的影响?

一碗粥喝完,明澈放下碗,用毛巾擦了擦嘴。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最终定稿的《青林寺执事岗位职责与绩效考核实施办法(正式版)》上。文件很厚,装订整齐,封面上是他亲笔书写的标题,力透纸背。里面详细规定了寺内八大执事岗位(监院、都监、知客、库头、典座、维那、香灯、书记)的职责权限、考核指标、评分标准、奖惩措施,以及配套的《执事轮值暂行规定》。

其中最核心、也最触动神经的几条:

一、 量化考核,数据说话。每个岗位设3-5项核心指标,如知客的“香客接待满意度”、“重大投诉处理及时率”;库头的“账实相符率”、“采购成本节约率”;典座的“食品安全事故数”、“膳食满意度”等。指标每月由“考核评议小组”(李执事牵头,广慧、广明及随机抽取的两位居士代表组成)核查评分,结果公示。

二、 分级评定,奖优罚劣。考核结果分“优秀(90分以上)”、“良好(80-89分)”、“合格(70-79分)”、“不合格(70分以下)”四等。连续两月“优秀”,通报表扬,并在寺内资源调配、外出参学培训等方面优先考虑。连续两月“不合格”,第一次诫勉谈话,第二次调整岗位(如从知客调任香灯),第三次,经执事会审议,免除执事职务。

三、 执事轮值,打破固守。增设“执事轮值”制度,非核心执事岗位(如知客、库头、典座等),原则上任期不超过三年。任期届满,经考核合格,可连任,但需重新提名审议。考核“优秀”者,可提前获得晋升或更优岗位的考虑资格;考核“合格”但无突出表现者,原则上不予连任,调任其他岗位或退居普通僧职。

四、 财务透明,采购规范。所有涉及资金往来的岗位,必须建立清晰台账,每月上报。采购事项须“货比三家”,留存比价记录,大额采购(千元以上)需两人以上经手。库房管理实行“双锁双钥”,明澈与李执事各持一把。

五、 监督申诉,程序保障。设立“执事监督与申诉委员会”,由慧觉师伯挂名,明澈、广慧、广明及两位居士代表组成,负责受理对考核结果的申诉,监督制度执行。

这套方案,比试行的草案更加系统、严苛,也更具操作性。它不仅仅是一套管理制度,更像一张精密的大网,将寺内所有执事,都网罗其中,用数据和规则,取代了以往模糊的人情和资历,彻底改变了权力运行和利益分配的规则。

明澈知道,这张网撒下去,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但他更知道,此刻,正是撒网的最佳时机——诉讼胜诉的余威尚在,外部威胁暂消,内部人心思定(或思变),慧觉师伯明确支持,他个人的威望和掌控力也达到顶点。此时不推,更待何时?

“净心,”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袈裟,“去客堂,准备一下。炭火烧旺些,茶水备足。今天这个会,恐怕……不会短。”

“是,师父。”净心应声,快步离去。

明澈拿起桌上那份厚重的文件,掂了掂分量,然后,将它夹在腋下,推开禅房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带着雪后凛冽的清新,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客堂里,炭火烧得通红,暖气蒸腾,但气氛却比屋外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凝固。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除了卧病在床的清源住持,寺内所有有头有脸的执事僧,几乎都到齐了。慧觉师伯坐在主位,裹着厚厚的棉袍,闭目养神,但眉宇间那深深的褶皱,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李执事坐在他左手边,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文件,表情严肃,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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