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初春,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乌寨村宁静的长夜。
狭小的房间里堆放着杂物和柴火,一盏光线昏黄微弱的灯泡悬在头顶。屋里站了好几个人,使空间更加逼仄。
接生婆紧张地双手托着婴儿,看了眼,随即高声喊着:“是个男孩!”
她把孩子用毯子裹好递给一旁的伍大。
伍大一只脚是畸形的,这使得他的高低肩非常明显,整个人看着像是站不稳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眼含热泪,嘴唇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儿子……”
声音嘶哑难听。
站在他身边的伍阿婆那张苍老的脸上也泛着激动,她看着小婴儿,喃喃说着:“太好了,我们伍家有后了。”
接生婆嘴里说着恭喜的话,伍阿婆会意,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辛苦了。”
红包很薄,但在这穷山村里已经算是难得了。这年头,村里多数生孩子也只是给一些鸡蛋红糖之类的谢礼,要不是这家情况特殊,估计也不会给钱。
接生婆笑着收下,随后离开了这家。
伍大和阿婆逗弄着怀里的婴儿,脸上尽是喜悦之色,谁也没将目光投向角落里刚刚生产完的女人。
女人虚弱至极,躺在一堆干枯的茅草上,身下铺的和身上盖的被子已经脏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的脚腕被铁链锁住,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生机。
这时小婴儿哭了起来。
伍大轻轻晃了晃,嘴里嘟囔着哄孩子的话,但小婴儿仍哭闹不止。
他皱起眉,“妈,这孩子咋一直哭。”
伍阿婆是过来人,“孩子饿了呗,抱过去让你媳妇喂喂。”
说着她的眼神终于瞥向了角落里的女人。
伍大抱着孩子缓缓走近女人,他蹲下把孩子往女人身前凑了凑。
女人抬了抬眼皮,眼底尽是嫌恶。
伍大说:“儿子饿了,你喂喂他。”
女人无动于衷。
他又说:“这也是你儿子。”
女人依旧无动于衷。
伍大被女人的反应惹怒,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一把掀开被子。女人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初春的冷风中,她本能地瑟缩了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男人就把孩子按在她胸前。
孩子依旧在哭。
阿婆眯起眼,“估计是没奶水。”
伍大闪过茫然,“那咋办?”
阿婆说:“先喂羊奶吧。”
幸好家里养了几只羊。
阿婆早晨挤了羊奶,煮沸后就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孩子在羊奶的喂养下一天天长大。
长到一岁时还没有名字,家里人就“娃儿”地叫着。但不起名怎么行?伍家母子都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两人合计了一下。
阿婆说:“让你媳妇给孩子取个名,她可是大学生。”
就因为是大学生还贵了几百块呢。
“行。”伍大抱着孩子一瘸一拐地走进那间小屋。
小屋里窗子封死了,如果不开灯,白天也是漆黑一片。伍大推开门进去,女人蜷缩在被子里,眼底死气沉沉。
伍大哑着嗓子说:“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女人僵直地把视线挪到他怀抱里的孩子,如同看待一件物品,冷冰冰的。
伍大把孩子抱近了些,“你看,咱儿子长得多俊。”
他说完这话,孩子似有所感般笑了一声,用软乎乎的小手伸向女人,轻轻碰了下女人的脸。
柔软的触感却让女人如临大敌,她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那个孩子,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往后缩了缩,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良久,她的呼吸平复下来,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孩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嘉时。”
伍大没听清,“什么?”
女人拾起一旁的柴火枝,在地上缓慢地写下这两个字,她重复了一遍:“嘉时。”
嘉时,是一个带着美好寓意的名字。
可偏偏这家人姓伍,伍嘉时,误嘉时。
误我嘉时。
女人说完不再去看男人和孩子,她就这样躺在脏兮兮的被褥里,目光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刚才的波澜不曾发生,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伍嘉时日渐成长。
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他整天和张骏一起在田间地头玩耍。两人同年出生,自打会走路起就整天待在一起,到水沟里抓鱼虾,到山上摘野果,一起逗村口的大黄。
每当张骏说“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伍嘉时就会应句“好”,然后陷入深深的迷茫。
他对“妈”这个词汇感到疑惑。
为什么他的妈妈会和别人的不一样?
那时的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妈妈会被锁起来,关在那间小小的黑屋子里,爸爸和奶奶从来不允许她出来,也不允许他和妈妈说话。
妈妈是犯错了吗?
在年幼的孩子认知里,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起来。
后来伍嘉时上小学,接触到了课本上的知识,老师教他明辨善恶,于是他明白了,妈妈没有犯错,错的是那些伤害她的人。
伤害她的人是爸爸和奶奶。
他们在犯罪,而他是罪恶的产物。
此后,当他再次看到那间房门紧闭的小屋子时,就会对自己产生一种厌弃心理,仿佛他不再是人,而是一件证物,他的存在是妈妈所遭受的伤害最有力的证明。
他应该叫她妈妈。
但她或许从未承认过他是她的孩子。
即使如此,冥冥之中仍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靠近那间小屋。
那天下午,爸爸和奶奶都到地里干农活了,张骏在家里补作业没来找他玩。伍嘉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屋。
怀揣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他从爸爸的枕头底下拿到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走进那间小黑屋,独自和他的妈妈待在一起。
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叫她妈。
女人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被这一声呼唤吹燃了些许。她看过来,眼神复杂,有困惑有怨恨有仇视,但绝对没有一丝爱。
即使长年累月的囚禁,即使面前站着的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也丝毫没有被驯化和妥协,她仇恨这里的一切,她从没有一刻不想过离开。
伍嘉时在她这种眼神的洗礼下,感到无地自容,感到罪大恶极。
“妈。”他又喊了一声。
女人像是被刺激到,厉声怒喝:“我不是你妈!”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就好像只要她不承认,就能自欺欺人地淡化她遭受的痛苦。
“我……”伍嘉时站在原地,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他不敢再这么称呼她了。
他问:“你想出去吗?”
女人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又充满渴望。
“出去?”她嚼着这两个字,起初是很轻的声音,到后边变得激动,她一声声说着:“出去!出去!我要出去!”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在哭。
彼时的伍嘉时只有十岁,他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他听见自己回答了一个字“好”。
门锁的钥匙在爸爸枕头下边,但脚铐的钥匙被藏在更隐蔽的地方。伍嘉时在屋里不停的翻找,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钥匙,然后把妈妈放出去。
为此他已经顾不上思考会有什么后果了。
终于,他在一个铁盒子里找到了钥匙。
他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贴在胸口,心潮澎湃。
他回到了那间小屋,如同羊羔跪乳般跪坐在地上,拿着钥匙去打开脚铐。
整个过程他甚至不敢呼吸。
他感到缺氧,手也止不住颤抖,却不敢停下动作。
“咔嗒”一声。
脚铐打开了。
女人几乎是瞬间就挣脱开,长久的束缚让她在站起身后僵在原地,像是已经忘记了怎么走路。
她试探性地迈出去一步。
两步、三步……
她开始狂奔。
不顾一切的狂奔,试图将这一切远远甩开。
以至于她不曾听见,身后的孩子用童声说了句:“妈妈,回家吧,回到你的家吧。”
那里没有暗无天日,没有沉重枷锁,没有侵犯伤害,那里只会有爱你的家人,所以回去吧,妈妈。
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吧。
年仅十岁的伍嘉时天真的以为,妈妈真的自由了。
但到了傍晚。
伍大一脸怒气冲冲地踹开了家门,他手里拽着女人的衣领,粗暴地将她拖进屋里。女人的后背磨出血,在地上留下点点红迹。
“跑?”伍大面目狰狞,“你还敢跑!”
他把女人拖进小黑屋,重新锁了起来,随后把目光对准瑟瑟颤抖的伍嘉时。
“是你把她放出去的!”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伍嘉时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那样愣在原地,任由爸爸把他绑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上升。
伍大把他吊在了房梁上。
“你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能把那个女人放走!你知不知道为了买她老子花了多少钱!”伍大越说越气,拿着一根粗麻绳抽在他身上,“没良心的东西!我今天非要抽死你!”
伍大下手一次比一次用力。
伍嘉时的身上很快就出现道道血痕,衣料撕裂,皮开肉绽。
“知道错了没?”伍大问他。
伍嘉时不停地哭,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认错的话。见他不知悔改,伍大力度更重。
伍阿婆听着孙子的哭喊声,不忍心却也没多说什么。孩子这次做得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人当走呢?那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行了,别把孩子真打坏了。”伍阿婆劝了一句。
好在是人又抓回来了,伍大把他打了一顿,气消了大半。但他仍不打算把人放下来,这次必须得让这孩子长长记性。
晚上,伍大和伍阿婆在吃饭,伍嘉时被吊着,他头晕,身上的伤口火烧般疼,恹恹地闭着眼睛。
张骏来找他玩,看到这一幕,吓得捂着嘴巴跑回自己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爸妈。
张父张母知道后立刻就赶到伍家。
“伍大啊,你这么打孩子,要是打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张母看着孩子被吊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伍大鼻子哼了声,“谁让他不听话。”
“到底是孩子,你就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张母说着,眼睛一抬,“你看看孩子都成什么样,还不赶紧放下来。”
伍大跟着翻起眼皮往上看,他叫了一声“娃儿”,没得到回应。这下他也慌了,连忙把人放下来,“这可咋整?”
伍嘉时被放下来也没一点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伍大去探他的鼻息。
“别瞎说。”张母把孩子揽进怀里,“我跟骏他爸带孩子去镇上看看。”
张家有一辆拖拉机,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有交通工具的人家。
伍大慌忙地说:“去……快去……”
从镇上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张母跟伍大打了声招呼,让伍嘉时先住在她家,等好点了再送回去。
伤都是皮外伤,晕过去主要是受到了惊吓。当天晚上伍嘉时就醒过来了,张母帮他给伤口涂药,泪眼说着:“怎么舍得打这么凶,多好的娃儿啊。”
伍嘉时此刻倒没哭,他趴在床上垂着脑袋,目光盯着地面,“婶子,我错了吗?我爸爸说我错了。”
张母知道他家的事。
这种事,不好评价。她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孩子,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其实有一把尺。但是呢,你现在虽然能分辨出对错,但你还没有改变的能力。”
伍嘉时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改变的能力?”
“等你长大。”张母温声说,“等你可以看到大山之外的世界。”
从那以后,伍嘉时就开始期盼着大山以外的世界。他的小学和初中都没有走出大山,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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