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三线九局。

时间在这座被群山囚禁的峡谷里,仿佛已经凝固、腐烂。

巨大的厂房如同一具具搁浅的钢铁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趴伏在谷底,任由山间的湿气与岁月,在它们灰色的皮肤上蚀刻出大片大片暗红色的锈斑。

曾经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穿过破损窗户的风声,那声音呜咽着,像是一曲为亡者奏响的、永无止境的哀歌。

技术科副科长孙乾,正站在自己办公室那扇积满灰尘的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

他的胃里,正有一团冰冷的、饥饿的火焰在灼烧。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太久,久到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吃饱是什么滋味。

视线所及之处,几个面黄肌瘦的工人正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墙角,他们的眼神和孙乾一样,空洞,麻木,像是一潭彻底沉寂的死水。

绝望,是这里唯一的空气。

这座为了国家最隐秘的国防任务而建立的钢铁堡垒,如今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从内部开始崩塌。

那个从机关空降下来的新厂长马胜利,是一个对技术一窍不通,却对权斗和口号无比精通的草包。

在他的领导下,工厂的生产指标一落千丈,技术骨干被排挤打压,整个工厂的运转,已经彻底陷入了瘫痪。

马厂长不在乎。

他只在乎自己的官位,只在乎如何将仓库里那些积压的钢材――包括那些他根本不认识其价值的特种合金――尽快变成能填满他私人腰包的钞票。

孙乾给江卫国写那封信,其实只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甚至不敢抱有任何真正的希望。

毕竟,时代变了,人心也变了。

二十多年的光阴,足以冲淡任何战场上用鲜血凝结的友谊。

“孙科长,有你的信!”

邮递员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将孙乾从沉思中惊醒。

他木然地转过身,接过那个轻飘飘的信封。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信封上那陌生的邮戳时,他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了一下。

这不是一封家信。

那熟悉的字迹,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厚重的阴霾!

是江卫国!

孙乾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几乎是撕扯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个信封打开。

薄薄的一张信纸,在他手中却重如千钧。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迹。

“老孙,见字如面。粮草已备,不日即达。”

仅仅十二个字,孙乾那双干涸已久的眼睛,瞬间就被一股滚烫的洪流所淹没!

粮草!

他竟然真的愿意帮忙!

这个消息,对于已经濒临绝境的三线九局而言,不啻于天降甘霖!

这意味着数千名工人和他们的家属,终于不用再挨饿了!

他强忍着泪水,继续往下看。

“另,闻贵厂设备有恙,特遣薄技之士随行,或可一解燃眉之急。”

如果说前一句话是救命的粮食,那么这一句话,则是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炸雷!

设备有恙?

燃眉之急?

孙乾的呼吸瞬间变得无比急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九局的问题,从来就不只是饿肚子那么简单!

真正的病根,在于那台已经趴窝半年之久的电弧炉,在于那套濒临报废的传动系统,在于那群被马胜利折磨得心灰意冷、一身屠龙之技却无处施展的老伙计们!

江卫国他……

他不仅要送来粮食,他还要派人来“看病”?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狂喜,混合着无尽的委屈与激动,如同火山般从孙乾的胸膛中轰然爆发!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年近五十的钢铁汉子,竟像个孩子一样,将那封信紧紧地按在胸口,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在地,发出了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擦干眼泪,踉跄着站起身。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如同收藏一件绝世珍宝般贴身放好。

随即,他眼中那潭死水般的麻木,已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得骇人的光芒所取代!

他没有去广播这个消息。

他知道,在马胜利的眼皮子底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灾祸。

他径直走向了工厂深处,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七号仓库。

仓库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就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啃着一块黑硬的窝头。

他是九局的总工程师,也是当年和孙乾一同接收那台德国水压机的核心人物——周万年。

因为不肯与马胜利同流合污,他被一撸到底,发配到这里来看守仓库。

“周总工。”

孙乾走到他面前,声音沙哑地开口。

周万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

孙乾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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