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麟阁夜话(下)
丙字乙号室内,经王曜与尹纬那一番暗藏机锋、文典交错的言语相试后,顷刻间云开雾散,竟化出了山高水长的同袍之气。
徐嵩温厚,正欲请众人于矮几前就座,细细叙谈,不料舍外廊下蓦然炸开一声中气十足的洪亮笑喝:
“尹胡子!尔这西州老倌儿,莫不是又在掉书袋欺负新人了?”
话音未落,虚掩的门板已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
当先涌入一人,二十出头年纪,身量高而劲健,猿臂蜂腰,行走间自有一股武人特有的利落气势。
他未着寻常儒生宽袍,反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胡服,领缘袖口用金线密实绲边,显非寻常料子。
面如刀削,鼻挺唇薄,剑眉下一双眸子尤其精亮,锐利如鹞鹰俯瞰雪原,开合间精光内蕴。
手里提着两大个油纸裹紧的荷叶包,暖融香气裹着油脂的腻甜直扑而来。
他咧嘴一笑,齿若编贝,满室清冷仿佛都被这爽朗气息冲开一道缺口。
紧随其后又挤进一个白胖身影。面如满月,颊肉丰润,细眉小眼天生带几分富贵喜气。
一身赭底银花的锦缎长衫略嫌拥肿,行走时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几大包尚冒着袅袅热气的蒸饼、糍糕,两腋下还各夹着一个沉甸甸的青釉瓷瓮,显是盛满熟食汤汁,生怕洒出,口中忙不迭地嚷着:
“哎哟!子臣你悠着点!汤汁溅了可惜!尹胡子!搭把手呀!”
尹纬此时赤足立于地上,瞧着两大只热腾腾的荷叶包,喉头不由动了一下,浓密胡须掩不住的半张脸上现出心领神会的笑意,口中却嗤道:
“原来尔两个馋虫又耐不住学里清汤寡水,溜去打秋风了!可怜我这五脏庙,半日无有油星慰藉。”
杨定大步踏入,先将荷叶包重重顿在房中唯一一张斑驳黑漆方桌上,又将吕绍救下的瓷瓮接过一个安放好。
他眼神如电,瞬间扫过站着的三人,目光在王曜身上停顿一息,精亮的眸子里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打量和赞许之意。
此
子虽布衣旧箧,立在虬髯箕张的尹纬与魁伟健硕的杨定面前,身量尚显单薄青涩,然脊背笔直如松,眉宇间那份沉静清朗之气,竟无丝毫畏缩局促。
“哟!果真有新来的兄弟!
杨定哈哈大笑,蒲扇般的手掌便向王曜伸来,其势之快如苍鹰搏兔。
“这身筋骨倒也清俊,尹胡子没少和你掉书袋吧!
王曜不动声色,略退小半步,双手齐胸一拱如抱月,姿势端稳劲峭,将这一抓不着痕迹地化入揖礼之中:
“弘农王曜,字子卿,见过子臣兄。
杨定虎目微凝,手掌变势回腕一收,顺势便扶住了王曜行礼的手肘:
“好!爽气!子卿不必多礼!咱这丙字乙号,以后便都是肝胆相照之兄弟!
他语声洪亮,又一把拉过吕绍:
“吕二,来来,认认咱们的新兄弟王曜王子卿!
吕绍正忙着整理油腻的蒸饼包,闻声赶紧丢下手中物什,笑容可掬地抱拳,胖脸上的热气蒸得额角汗珠亮晶晶:
“略阳吕绍吕永业!王子卿?好名字!往后同窗,多照应,多照应!
语罢又觉不对,忙添一句:
“别叫我字号,听着累,叫我吕二就行!听着顺耳!
尹纬早不耐烦,食指在口中吮了吮那残留酱汁的香味,嚷道:
“我说你俩今儿磨蹭个甚?肚皮打鼓半晌了!快快,拆包!开瓮!
说着劈手就要去扯那捆荷叶包的草绳。
杨定眼疾手快,啪地一掌拍开他那毛茸茸的大手,笑骂道:
“好个老倌儿!就你心急似火烧!没看见子卿兄还站着?这酱鹅腿、蒲根肉,可是舍外胡肆最拿手的私藏!也亏得吕二揣怀里暖了一路才带回来!你先拿酒来!
尹纬伸向瓷瓮的手一滞,懊恼道:
“酒?!这太学里的规矩比铁疙瘩还硬!那守库的贼老吏鼻子灵过**,哪来的酒?!
“这不结了?
杨定嘿嘿一笑,变戏法般从腰后摸出个粗陶小葫
芦晃了一晃压低嗓子道:
“好容易缠着西角门老卒弄了半葫玉泉春醪!就这几口解馋而已!可不敢声张!”
他小心拔开木塞一股绵厚的米酒香气立时散逸开来满室生香。
尹纬喉头滚动喜得搓手再不计较方才:
“算你小子还有些孝心!”
已急不可耐去摆弄桌上吃食。
吕绍也七手八脚将蒸饼、咸菜碟儿摊开。
顷刻间一方破旧木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酒食肉香、米香、酒香混合着男子热络的气息将那寒素的斗室熏染得暖意融融。
徐嵩本欲推辞两句学规云云此刻见杨定热情吕绍已在掰那喷香蒸饼尹纬则捏起一块酱肉大嚼
“哈哈哈哈哈!”
尹纬先是大笑指着他道:
“瞧瞧!瞧瞧!书袋也敌不过空肠辘辘!快些!再不动手鹅腿只剩骨头了!”
杨定笑得前仰后合顺手便将一块油亮的蒲根肉塞到王曜手中:
“自家兄弟休要客套!入乡随俗先祭了这五脏庙再说!”
此情此景王曜心中那点矜持亦如冰雪遇春日暖阳悄然消融。
腹鸣如鼓手中温热的酱肉喷香诱人眼前众人虽身份性情各异那份同舍少年郎的磊落热肠却炽然真切。
他不再执礼坦然一笑:
“诸位盛情却之不恭。如此多谢诸位兄台了!”当下也撩袍坐下。
五人再无芥蒂围着方桌或坐木凳或干脆踞于草席。
那葫芦米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传饮虽不敢大声喧哗亦无推杯换盏之豪然浓香的肉喧软的饼滑嫩爽口的凉拌蒲根配着那几口醇暖入喉的老醪吃得诸生额角见汗满面红光。
杨定掰下鹅腿硬塞进王曜手中又絮叨起胡肆老板割肉的斤两;吕绍说起路上险些被巡逻老吏撞见的趣事;
尹纬
嫌蒸饼粗粝只挑肉块大嚼吃得胡须油光闪亮;连徐嵩也丢了拘谨小口啜饮着米酒眼眉舒展。
饱暖思深意。杨定啜尽葫底最后一滴残酒拍着王曜肩膀豪气四溢:
“子卿一路风霜敢只身背箧直入京师!这份胆气某便敬重三分!来来说说看子卿胸中抱负可如这大秦疆土一般波澜壮阔?”
吕绍塞满一嘴蒸饼含糊接道:
“就……就是!我等苦熬经书就图个……图个日后封妻荫子替祖争光!子卿你怎么想的?”
他胖乎乎的脸盘上一脸诚恳。
徐嵩亦放下竹箸看向王曜的眼神温润而期待。
连尹纬也放缓了咀嚼目光在王曜面上沉沉掠过那锐利深处带着一丝窥探显然对此前识才之事仍有掂量。
数道目光灼灼聚来。王曜心中微动。他目光环视眼前同舍杨定虎目含威豪迈中自有深沉;吕绍富态热情心思直如白纸;
徐嵩温厚眼底蕴着传统士子的循规蹈矩;尹纬虽不羁眼神最是复杂难测似有烈火裹于寒冰之下。
思及一路艰险与所历惨象胸中块垒顿生。
他沉息片刻目光渐渐凝注于豆灯摇曳的火苗仿佛穿透那微光回到泥泞官道与寒风呼啸的郊野。
“蒙诸位不弃曜实不敢当有何宏图大志。”他声音不高却似寒泉击石字字清洌入耳。
“一路西来自潼关驿路起所见景象触目心惊。田野荒芜民多菜色枯槁待毙于沟渠、柳下者比比皆是。驿卒传信之急骑士鞭挞流民之酷比比皆是。入长安南郊更见流离失所者冻僵于野地荒丘形同槁木。而城中豪家巨富宝车华盖鲜衣怒马驰骋于市
室中笑语渐歇杨定凝眉摩挲着粗瓷碗沿。
吕绍慢慢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胖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徐嵩双眉紧锁面露恻然。
尹纬的眼中那股深沉锐利的探究之色愈发浓烈。
“天王诏令重儒兴学太学乃文脉中枢此诚万世不易之基业。”
王曜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少年人罕有的沉重与锐气。
“然立国之本何者为先?以曜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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