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砰訇——!”

王寝的正门兀然被撞开。

重如遭攻城锤。

几个抱矛的侍卫立即惊飞了瞌睡虫。

定睛一看,吓得头皮麻发。

一束冷锐似铁的月光从高窗射落,在大理石地板投下一块冰蓝色的光。

大将军克利戈浑身沐血,抱着用毛毯裹住、昏迷不醒的索兰王!

克利戈看上去真像个怪物。

他本人衣衫不整,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喉管几乎断裂,身上散发着一股畜生发.情的浓烈的膻味,狼狈至极,毫无体面可言。

这很尴尬。

尽管,他们城邦一向有paiderastia‌的老传统。作为erastês的“爱者”会与和年少的erômenos的“被爱者”结成一段时间的情侣,以传授成年男性所需要掌握的技能。

克利戈跟索兰走得近。

不少人在猜,他们背地里其实有亲密关系。可王的洁癖不仅在衣裳,还在性/生活,是以所有人一起装瞎。

自然界,所有动物都知道。

交.配是最危险的时机。

他俩是在那什么的时候突然遇刺了?!

克利戈目眦欲裂。

他想说话,艳红的伤口只是翕动,涛涛涌血,像代为呼吸一样,深裂处正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在自行弥合。

被吓坏了的年轻侍卫终于读懂他的意思。

其实,从他冲门而出,到嚷声响彻长廊,前后也不过心念电转的瞬间,“——来人啊!出事了!速速去请御医!”

震恐在一夜之间传遍王宫,往城中蔓延。

数名御医惶忙赶来,彻夜不归。

索兰像一块蒙尘的宝石般黯淡下去。

他重新恢复了洁净,体温极低,呼吸愈发衰弱,怎么叫都不睁眼。

索兰缠绵病榻已经很多年了。

——但没人觉得他会死!

他们崇仰他。

认定,即便是死神,在他的狡智手段下也不堪一击。

索兰在两天后醒来片时稍刻。

他问:“克利戈呢?”

11

索兰想到小时候,妈妈给他讲的一个寓言故事:

从前,有个仆人在巴格达的市场遇见死神,死神面目扭曲,他吓得不知所措。回到家,他请主人赐他一匹马,便往麦加逃去。之后,主人也在集市见到死神,问:“你为什么吓他?”死神答:“没有,我只是惊讶。他怎么会出现巴格达?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①

克利戈跪在床边,自请惩罚。

手脚都附戴青铜镣铐。

“得了吧。”

索兰轻笑一声,自嘲地。

他凝视克利戈脖子上的伤好一会儿。

换作是任何人都该当场去世。

“他妈的,——”半晌,侧过脸,低声地骂,“你真是比野狗还难杀。”

克利戈姑且无法出声。

只从喉底发出“咕呜”的闷响。

他反复地把藏起来的附魔匕首塞进索兰的手里。

被扔开。

“行了。别上赶着找死了。”

索兰闭目。

“已经没用了。”

他命克利戈陪在寝宫卧室,就近侍奉,寸步不能离。

因为克利戈的谎言。

除开极个别人,大家只以为他是遇刺。

索兰能察觉到自己向古早神明的祭祀失败了。

他的生命在迅速枯萎。

以前,是像羊皮水囊有一点儿缝一样,一滴一滴地流水。现在是干脆破个大洞。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伏输。

他让御医下猛药就是。

巫医也成。

跟随照顾他十年的老医生冒大不韪地劝他:

“陛下,您已药石无医。与其用上那些痛苦的法子,不如我给您用一些幻花,也好减轻您的痛苦……”

“为什么这样说?”

“类似您的病人,我没见到有谁能活下来。”

“哦,那我会是第一个。”他仍冷冷地说。

生命力像水倒进沙漠一样流逝。

被医生断言活不过翌晚的索兰。

最终,又活了二十七天。

这已经是个奇迹。

最后那两天。

他回光返照,尽情地呻/吟、咒骂。

“该死的老天爷——他让我在世上活着,仅仅是为了再把我杀掉!”

“他爱看不想死的人去死,消愁解闷。他想看到我毁掉,我绝不会让他得意!”

“凭什么我要去死?!”

他痛哭,撕扯,打人。

但不管挨多少下,克利戈依旧牢牢抱住他,一言不发。

每当索兰发疯时,克利戈总会屏退旁人。

他最清楚,主人不喜欢被看见失态的样子。

主人做什么都要漂亮。

吃饭要漂亮,骑马要漂亮,杀人要漂亮,当然,死也要死得漂亮。

索兰用完一点力气,平静下来。

他望着克利戈的手怔很久。

说:

“小混种,你的手真大。天生适合操戈的手。……为什么我的手这么小?为什么我天生带病,不能练武?”

“要是我也能练,我一定练得比你好。”

“那样的话,军队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对我不大服气了。我知道,他们不喜欢需要匍匐朝见、高居深宫的君王,他们只是对我敬而远之。”

“为什么妈妈不能更坚强一点?为什么她要抛下我,为什么她不能等到我长大?她不相信我承诺说我会保护她吗?”

“为什么呢?克利戈,你说,究竟是为什么?”

克利戈喉咙的伤还没好。

他仍不能说话。

这几天,索兰任他百般照应,难得地、短暂地做了一回乖主人。

紧攥着的主人的手心,那么柔嫩。

手心抽搐一下,到底还是松开了。

索兰轻念:“Voe victis.”

公元前,罗马战败给高卢。高卢要求罗马赔千磅黄金。而罗马人觉得代价过于昂贵,因而争执起来。这时,高卢首领把自己的剑压在天平上,并挖苦罗马人:Voe victis。

失败者无权与胜利者讨价还价。②

现在,死神把他的剑压在了命运天平的另一头。

他赢了。

12

这天早。

阳光苍淡。

王公大臣们围在床榻四周。

唯独克利戈,像个亲属,从头至尾跪握他的手。

今天久违地拉开了窗帘。

近一个月的时间,让索兰本来就病蔫蔫的皮肤更是白至透明,薄如蝉纱,又像是某种脆弱的晶状玻璃体,细腻地紧贴在标致脸骨。

又美,又虚幻。

叫人真怕他会融化在光芒里。

这个风卷云席、固若金汤的庞大帝国竟系在如此孱弱糜丽的一个美人身上,在他细如枝柯的手掌中。

他将死。

而帝国将分崩离析。

气氛阒杳,那一层死寂厚至插匕可立。

垂危的国王是件破损的商品。

最后还能向权力抵一次死当。

臣子弯腰俯身,投影笼倾,状似恭敬地问:“索兰王,我们都衷心地祈望您长命不老。但神意难违……您又没有子嗣和兄弟,您要把国家指定给谁?”

索兰疲慵地略睁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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