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第一道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就是天雷滚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不过片刻,整个京城便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今日这暴雨,”张氏望着窗外,“正好。”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氏立在廊下,对着屋子里那些瑟缩的宗室,道:“该去赎罪了。”

没有人动。

雨声哗哗,雷声隆隆,廊下的人要么低着头,要么别过脸,无人应声。

“都聋了吗?”

“这么大的雨,如何出门?不如等雨停了明日再……”李璘低着头,说。

“等?”张氏冷笑一声,“叛军屠城时,可曾等过天晴?百姓被刀架在脖子上时,可曾等过明日?!”

她几步跨下台阶,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摆,张氏径直走向李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走!”

“你放手!你这个疯妇!”李璘挣扎着。

张氏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攥着他:“都给我出来!今日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给我上街!”

有几个年轻些的宗室子弟被张氏的气势慑住,迟疑着挪动脚步,几个年长的妃嫔却紧紧抱在一起,哭道:“我们这把年纪了,身子骨弱,淋不得雨啊……”

“身子弱?”张氏松开李璘,转向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妃嫔,“当年锦衣玉食纵马欢腾时,怎么不见你们说身子弱?如今要为死去的百姓赎罪了,倒是娇贵起来了!”

她说着,竟直接伸手去拉扯其中一位妃子:“走!”

“你大胆!”那妃子又惊又怒,却拗不过张氏的力气,被硬生生拖下台阶,跌进雨里。

“今日谁若不去,我便去请娘娘的旨意!”张氏站在雨里,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是愿意活着去赎罪,还是想现在就死在这里,你们自己选!”

许是昨日的血腥还历历在目,终于,有人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

几十号人,像一群被驱赶的羊,低着头,一步步挪出了冷宫院门,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宫道,所经之处,值守的侍卫,路过的宫人,无不停下脚步,看着这群曾经的天潢贵胄。

张氏走在最前面,任由人看,她手中捧着一块木牌,上面“赎罪抚民”,走到第一道宫门前,张氏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

“太子妃!”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张氏回头。

只见队伍中段,以太子生母韦妃为首的一群女眷,约莫十几个人,忽然齐齐调转方向,朝着与宫门相反的一条岔路狂奔而去!

“你们做什么?”张氏大惊,转身就要去追,“回来!”

但那群人像是疯了一般,头也不回,在暴雨中奔跑,衣裙湿透贴在身上,踉踉跄跄,跑的飞快!

“拦住她们!”张氏嘶喊,“快拦住!”

可那些侍卫和宦官却像没听见,只垂手立在原地,任由那群女人从他们面前跑过去,张氏心中一沉。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跑不掉的!”她咬牙追了上去,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石板路湿滑难行,“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回来赎罪,快回来!回来还能有条活路!”

没有人回头。

那群女人跑得飞快,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张氏紧追不舍,雨水打的她全身湿透,喘气越来越大声,她也越来越不明白,她们要去哪里?想做什么?

终于,在一处高墙前,她们停下了脚步。

张氏气喘吁吁地追到近前,正要开口,却顿住了,她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是供奉李胤历代帝王牌位的太庙。

她们到太庙干什么?

可下一秒,她就知道答案了。

韦妃第一个动了。

这个曾经深得李玄宠爱在后宫风光无限的女子,此刻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她转过身,最后看了张氏一眼,就朝着一根蟠龙石柱,一头撞了过去!

“砰!”

一声撞击声。

韦妃的身体软软滑倒,额角鲜血汩汩涌出,瞬间被雨水冲淡,在她之后,其余十几个女人,有李玄的妃子,有太子的姬妾,一个接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冰冷的石柱撞去!

“砰!”

“砰!”

“砰!”

一声又一声。

“不!你们干什么!住手!”张氏尖叫着扑过去。

“来人啊来人啊!侍卫呢,太监呢!拦住她们啊!来人啊!”张氏疯了似的想去拉,想去拦,可她只有一双手,怎么拦得住这么多人?

她抱住一个年轻妃嫔,吼道:“你们要干什么?疯了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妃嫔被她抱住,她抬起头,看着张氏,雨水冲刷着她年轻却惨白的脸,她咧开嘴,竟笑了:“太子妃……您能活……我们活不了了……”

“你说什么?谁说的?”张氏心中巨震。

那妃嫔不答,只是笑,她用力一挣,张氏只觉得怀中一空,那妃嫔已挣脱出去,踉跄着冲向石柱——

“不要!”

“砰!”

最后一声撞击。

张氏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缓缓滑倒,与其他十几具尸体躺在一起,鲜血从她们身下不断涌出,在雨水的冲刷下,汇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蜿蜒流淌,浸湿了广场上的青砖。

十几条人命,不过片刻之间。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撕裂天穹,惨白的光照亮了满地尸首,照亮了张氏煞白的脸,也照亮了远处廊下,那些面无表情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宫人,

张氏浑身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跪倒在雨地里,跪在那片血水之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们活不了了……”

*

京城的一百零八坊中,暴雨如注。

光德坊,一户普通人家。

“儿啊!我的儿啊!”凄厉的哭嚎声从一间土坯房里传出,几乎要压过窗外的雷声。

屋里,一个中年妇人扑在床前,抱着床上一个面色青紫没了气息的少年,哭得撕心裂肺,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嘴唇发黑,七窍有血迹渗出。

“昨天还好好的啊!”妇人哭喊着,手指颤抖着抚摸儿子冰凉的脸,“早上还说肚子疼,才给你吃了仙药,你怎么就……”

她身后,一个面如死灰的汉子呆呆站着。

“这药,这药……”汉子喃喃着,眼神涣散,“宫里发的说能治百病,仙女娘娘赐的仙药……我才领来给栓子吃的,怎么会,怎么会……”

“栓子,栓子!你说话啊,栓子啊!”妇人扑在儿子身上,反复摸索,似乎想感受儿子的体温,可渐渐的、渐渐的,她的儿子变得一片冰冷。

她的手在颤抖,她不可置信的缩回去,再次触摸,只感受到了一片冰冷,比那冬天的雪还要冷,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死了!

仙药?

“什么仙药?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性命来!”她扑过去,抓住汉子的衣襟,又捶又打:“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啊!还我儿子性命来!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

汉子任由她捶打,一动不动,怔怔的看着儿子的尸体,看着儿子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宫里发的,人人都领了,怎么会……怎么会……”

类似的哭声,在这一日的京城中,此起彼伏。

永兴坊,一个老翁抱着断了气的孙女,老泪纵横:“丫丫只是染了风寒,吃了那药……一个时辰就……”

延寿坊,一对年轻夫妻守着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都面色发黑,没了呼吸。

安仁坊,一户六口之家,除了出门做工的大儿子,父母和三个弟妹,全因吃了仙药,倒在饭桌边,七窍流血而死。

……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从千家万户中传出,最后,几乎整个京城都在哭泣。

哭声混在暴雨雷声里,凄厉、绝望、愤怒,像无数冤魂在阴云下哀嚎,穿透重重雨幕,飘向皇宫的方向。

*

皇宫深处,女官们居住的偏殿。

达奚瑜正坐在窗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翻阅着文书,雨点敲打着窗棂,雷声不时炸响,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瑜姐姐,”同屋的另一位女官,姓宋,怯生生地开口,“你听外面是不是有很多人在哭?”

达奚瑜侧耳倾听。

的确,除了雨声雷声,隐约似乎真有哭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却凄厉,让人心头莫名发寒。

“许是雨声吧。”达奚瑜压下心头的不安,强自镇定,“莫要多想,早些整理完,明日还要……”

她话未说完,忽听墙角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墙角堆放衣物的箱笼旁,竟有几只肥硕的老鼠堂而皇之地窜过!其中一只甚至停下,用绿豆似的小眼朝她们看了看,才不慌不忙地钻进了箱笼底下。

“啊!”宋女官吓得尖叫一声。

达奚瑜也心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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