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元年十二月,长安。
一夜寒风呼啸,至天微明时飞雪才纷纷扬扬飘落。
昭国坊北门沈宅,雪花刚落下便有穿着厚袄的仆妇们从屋里走出来,有条不紊的把院落中的杂物收拾进屋内。
侧院内室,一只纤纤玉手缓缓掀开素白寝帐一角,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清水芙蓉面。
沈箩昨夜睡得不好,天亮时隐隐约约听见屋外干活的动静,彻底没了睡意,起身下床,刚掀开床帐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抬眸一看,原来屋中炭盆里的木炭已烧尽了。
她旋即转身放下床帐,又把帐子压得严严实实的,以免把床上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堂妹冻坏了。
两个小堂妹都是沈箩叔父沈泰的女儿,大的叫沈妩,今年十一,小的是沈娴,今年九岁。
沈箩幼时双亲先后病逝,从此寄居在亲戚家,辗转流离。
三年前又投奔了在长安做官的叔父,叔父如今是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
“姑娘,您醒了!”
丫鬟绿珠听到屋里的动静,轻推开房门,探头看了一眼才走进来。
绿珠进门后立即把门掩上,见沈箩衣着单薄,又急忙过来给沈箩更衣穿上厚袄。
绿珠一边忙活,一边侧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女娃,小声说道:“姑娘,阿郎刚刚归家了……”
“难怪刚才那么大动静,原来是叔父回来了!”沈箩闻言不由露出些惊喜。
今年年头不好,先是关中与山南州二十六处饥荒,连圣人和天后都离长安移驾东都逐食。
听闻出行仓促,扈从亦有饿死于途中。
待到五月,东都霖雨,洛水溢,淹没民居千余家。
关中水、旱、蝗、疫,两京间死者相枕于路,人相食。
往年米斗四十钱,如今已抬价为四百钱,到了冬日,木炭也从三钱两斤抬价为两钱一斤。
本朝官员俸禄主要有禄米、??土地和俸料钱,八品官员禄米一年六十石,职分田二倾五十亩,永业田二顷。俸料包括月俸、食料、杂用,八品官员月俸一千三百文,食料三百文,杂用二百五十文。
长安居大不易,沈家至今租房生活,家里的主子和奴仆也有三十余人,叔父的俸禄不过堪堪养家罢了。
叔父月前被召去东都,眼下长安物贵,家里日子没从前好过,听说连木炭钱都是叔母先挪了嫁妆支的。
沈箩寄人篱下,白吃白喝靠叔父养着也就罢了,哪好意思花用叔母的嫁妆,让她羞愧不已。
另一个伺候沈箩的丫鬟青云这时也推门进来,“姑娘,娘子让翠梅姑姑来传话,让您用过小食去见她。”
沈箩见青云脸色不大对劲,让绿珠先去厨房拿小食。
绿珠出了门,沈箩问道:“青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青云摇了摇头:“奴婢不知,翠梅姑姑只说阿郎归家后和娘子单独在屋里说了会话,没多久阿郎又出门了,娘子之后脸色就不太好。”
沈箩心头一紧,数月前关中饥荒发生后,叔父发现京兆尹李适不仅封锁消息隐瞒灾情,还借灾荒之机横征暴敛大发横财,忧心如焚怒而上疏。
无奈李适乃是宗室王孙,圣人偏听偏信并没有降罪李适,此后叔父就屡遭李适党羽的报复谗害。
叔父性情刚直,得罪权贵也不是头一回了,可今岁圣人龙体抱恙,朝廷颇有些乌烟瘴气,形势比人强,这几个月沈箩一直心中隐忧。
恐怕这次又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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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端来馎饦和胡饼,沈箩匆匆用过又画了个素净的妆便走出厢房。
沈家租住的是带廊院的三进院落,叔父叔母住一进,堂弟们住一进,沈箩和堂妹们住一进。
叔父叔母有两子三女,堂弟沈筠十三岁,堂弟沈策六岁,堂妹除了沈妩和沈娴,还有位三岁的小堂妹沈婉。
院子方阔,中部为正堂,左右皆有侧厢房,四周以廊屋围绕。住宅之外还附建外廊,供仆役居住。院落小园林种有果树和菜园,院墙侧边靠近大门处还有马厩。
沈箩刚从厢房出来,就见堂弟沈符站在院门外漫不经心踩着地上未化的雪,鼻头和脸颊两侧通红一片,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
沈箩阿耶沈洄有两个兄弟,阿耶病逝后,沈箩原本随阿娘郑氏回了娘家,三年后阿娘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之后沈箩在舅舅家住不下去,被舅舅送去了大伯父沈杰家,沈符便是大伯父唯一的孩子。
大伯父在任上遇刺被害,沈箩又随大伯母卢氏回了娘家,四年后卢氏也病逝。
在沈家,沈箩和沈符同病相怜又相伴最久,关系也更亲近一些。
沈箩眉头微蹙,走过去把人拉到无风的檐下,脸上露出些许恼意。
“小符,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冻坏了怎么办!”
沈符听见沈箩的话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抬了抬眸:“阿姐,洪升和袁义的阿耶都说圣人下了旨,叔父又被贬官了……”
洪升和袁义是叔父指给沈符的仆人,他们的阿耶洪征和袁介都是叔父从外面买的仆人,两人各自娶了叔母的陪嫁丫鬟翠梅和翠红,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也成了沈家的家生奴。
洪征和袁介是在外面伺候叔父的,看来叔父这个监察御史真的又当到头了……
沈箩慌乱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反正叔父也不是头一回被贬谪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沈箩又看向沈符,堂弟自从家里出了变故后,性子越发沉了。
同样寄人篱下,自然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堂弟的担忧,但她和堂弟又有所不同,她早已习惯面对各种突如其来的剧变。
“这事叔父自有主张,再说叔父只是八品官员,就算贬到九品,又能有多大差别,你一个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沈符到底还小,装作大人模样却沉不住气,沈箩说完他便不服气道:“阿姐,我不是小孩了,我就比你小两岁。”
沈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小两岁也是小,你还未及弱冠,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人顶着!”
沈符还想说什么,沈箩却直接看向沈符身后的仆人:“洪升、袁义,把你们主子送回房,要是冻坏了身子,看我不让你们阿耶好好教训你们!”
洪升、袁义顿时苦着一张脸,沈符再不肯走,最后还是被沈箩指使着人带回房间。
在院门停留了一会儿,便有几个仆人偷偷瞧着这边,估计各自有些猜测,看起来都谨小慎微的样子。
沈箩自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入冬以来沈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叔父若是出了事无法养家,就只能发卖奴仆,沈家奴仆大多是家生奴,谁都不舍得和亲人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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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箩走进叔母的院子,魏妈妈便迎了上来,魏妈妈是叔母的奶娘,沈箩自是尊敬。
“魏妈妈,叔父的事我刚得知,叔母可还好?”
魏妈妈神情凝重,叹了口气:“娘子哭了一场,哭完应当也想通了……”
沈箩心里咯噔一声,也不再问了,跟在魏妈妈身后走进屋里。
一进去便瞧见叔母神色倦怠靠坐在榻上,一手拿着小叶紫檀的念珠,一手拿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叔母卢氏和大伯母卢氏皆是出身范阳卢氏旁支,到底是五姓七望的世家,虽是旁支,却都养出了不同寻常人家的底蕴气度。
叔母和大伯母嫁进沈家还与沈箩阿耶有些关系,沈箩阿耶和大伯母的兄长卢西成是莫逆之交,叔母又是大伯母的堂妹。
是以,叔母和大伯母都对沈箩很好,沈箩也十分敬重她们。
不过比起温柔娴静的大伯母,沈箩更喜欢叔母的性子。
大伯母家和范阳卢氏嫡系的关系更近一些,家里规矩更严,叔母家和嫡系的关系要远许多,家里规矩要松些。
沈箩自小的经历,大多时候都无人管束,后来接连被大伯母和叔母教导闺阁小姐的规矩,她虽然学得不错,但心里还是不喜被管束的。
而叔母信佛,平素就像那菩萨一样让人如沐春风,偶尔却也能金刚怒目,雷厉风行。
照叔母的话来说,那些闺阁小姐的规矩并不一定要时时刻刻奉为圭臬,可以做不到但一定要了解,人这辈子最紧要的是自个儿活得舒坦。
“阿箩来了,快来坐。”
卢氏难得晨起没有上妆,双眸还有些泛红,脸上也添了几分憔悴。
沈箩在软榻边坐下,轻声道:“叔母,我听说叔父回家了。”
卢氏看着沈箩笑得有些勉强,“你叔父天亮时回来的,用过小食就出门了,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沈箩犹豫道:“叔母,我听说叔父……”
卢氏轻叹口气打断,抬了抬手里的经书:“阿箩,这本经书我看过无数次,里面有一句话一直是我为人处世谨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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