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佛寺远在城外,香火却盛。

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寺前,随从撩开帘子,道:“四殿下,到了。”

陈最起身。

他今日穿着算是十分朴素了,只一袭苍青锦袍。姿色仍是绝顶的,四皇子之容貌从来不靠衣装。

只是有些清减了。

揣摩三条狗反常行径,推演锦囊深意,思虑如何挣出一条生路,太费脑子。脑子用多了,就晕,人一晕就吃不下什么东西,短短三日,人瘦了半圈。

“四殿下,请。”随从端来马凳,用后背挡着风,扶陈最下车。

宝佛寺古拙厚重,风过时,飞檐下铜铃叮铃作响。

看了眼伫立眼前的古寺,陈最一言不发地踏入。

随从们跟着拾级而上。

因着不能惊动三狗,陈最低调出行,寺庙没有提前清场。

可陈最何等身份,怎可能汇入上香人群。

“让开。”随从们拨开人群,给陈最开了一条畅通宽阔的道。

见随从们个个人高马大,又佩刀悬剑,信众是敢怒不敢言。

大雄宝殿的香客被轰了出来,随从雷霆闯入,靴底毫不留情地将蒲垫踹飞,信手拔尽炉中残香,像处理秽物般将整座香炉掼到一旁。随后重新放上一尊五足香炉,小心翼翼地用香砂小米填充,又在殿内各个角落燃了檀香,待殿内平民的浊气熏得干净了,随从这才返身去请陈最。

簇拥着,陈最跨过门槛。

好在门槛不算高,否则今日也得铲平了。

金漆佛像高大威严俯视众生。

陈最站在佛案前。

一个随从替他道:“佛祖在上,本皇子有三位皇兄,在本皇子的心中,他们就像三条狗。老大是条道貌岸然的老狗。老二是条不爱叫的恶狗。老三是条又阴又毒得癞皮狗。阿弥陀佛,希望他们死。”

又替他上了香。

陈最转身,随从该开路的开路,该殿后的殿后。

开路的揪住一个洒扫的小和尚:“寻你们住持,带路。”

小和尚看一眼处在中心的陈最,不畏强权,道:“不巧,住持闭关了。”

哗啦——

十几把宝剑齐齐出鞘。

随从又问:“何日出关?”

寒芒晃眼,小和尚从善如流:“今日出关,诸位请随小僧来。”

陈最仍然不言,拢着袖,傲立众人。

穿过几重静寂的院落与回廊,来到一间禅房前,小和尚站定:“到了。”

随从们鱼贯而入,陈最瞥一眼小和尚,这才不紧不慢地踏入室内。

屋子破旧,对比四皇子府的茅房,能差出个天堑来。

陈最玉立人群中央,缓缓抬眸。

宝佛寺住持年岁已高须发皆白,历经岁月的一双眼慈悲平静。

陈最仍不开口,仍是随从代他出声,语气不善:“老秃驴,三位皇子可找过你解梦?”

这副架势实在不似求人,倒像是来砸场。

换做平时,陈最兴许会来先礼后兵那一套,只是他急火攻心,加之那夜赤足推窗受了凉,这会儿身上是冷热交攻,喉头肿痛如含火炭。

想着住持既然为三条狗解梦,那大抵不是一路人,既如此,便懒得做客气姿态。

住持掀了掀眼皮:“老衲等候四殿下多时。”

陈最眉头一拧:“嘶。”

只此一哼,两瓣唇便抿着了。

幸而他养的这群废物,虽然差事办不利索,但在他身边待了多年,主仆之间也生出了那么几分难能可贵的默契来。

随从厉声喝问:“你知道殿下要来?!”

老住持缓缓拨过念珠:“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局中人皆动,殿下不会不来。”

陈最:“呵。”

随从便啐道:“陈词滥调!老秃驴,再问你一次,三位皇子可曾找过你解梦?”

老住持道:“老衲是略通解梦之术,然四殿下未曾入梦,老衲便无可解梦。”

陈最:“啧。”

随从刀已半出:“你哪只耳听见殿下让你解梦了,殿下是问你——”

老住持:“只有先做梦方能解梦,等殿下做了梦再寻老衲也不迟。”

言罢闭眼,仿佛满室森寒刀光,莫如寺中香火,终究会熄灭沉寂。

“殿下……”随从迟疑的视线投向陈最。

老住持枯瘦得像片一戳就破的薄叶,别说动粗,随从们都怕一口气将人吹散了。

捧着的手炉握紧嫌热松开嫌冷。

陈最眉目往下压了压:“呐。”

随从抱拳领命:“是。”

转向老僧:“老秃驴,殿下问你,殿下何时会做梦。”

老住持眼未睁:“兴许今宵,兴许不能。”

随从勃然拔刀:“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恶仆伤人,多是主子无德。

陈最并不阻拦,眉眼一挑。

随从捏紧了刀,重重压在老住持颈侧:“行!四殿下便去梦寐,若到时解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熔了你宝佛寺的佛,焚了你宝佛寺的经!”

“哼。”陈最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冬夜来得早,马车驶入四皇子府时已是暮色四合。主子拜佛回府,府中下人团团奔波起来。

桡玉撩起袖子,挽起裤腿。冷风拂过,他打了个寒颤。

府邸花草不少,可少人精心打理。眼前山茶叶片已微微卷曲,眼下虽撑着一片烂漫,若再不呵护,不久便会病萎凋零。

桡玉将灯笼搁一旁,哼哧哼哧搬来一只小木桶。桶里是腐熟的豆饼水与淘米水,是他专门从厨房要来的。

不过施肥尚早,得先探探土质。

小哑巴蹲下身,小心刨开土层,生怕伤了细弱根系。

正凝神探看时,身后厉喝炸响。

“谁在那!”

桡玉吓得一颤,怯怯转头。

侍卫认出他来,凶道:“你这哑巴,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桡玉说不出话,急急捧起一抔土,小跑到侍卫跟前,又指了指那丛山茶。

侍卫不耐道:“花谢了自会换新的,难道让殿下整季只赏一种花?”

四殿下心性易变,府中陈设花木随时都在更替。

桡玉更急,连连指着山茶。

那殿下不要的山茶花怎么办呢?

“赶紧滚。”侍卫一脚踹翻灯笼,“四殿下今日早歇,全府灭灯止声!再敢弄出动静,仔细你的皮!”

当空不见皓月,只有几抹疏星。

侍卫早已远去,桡玉回头望了望那丛山茶,终究不敢惹恼陈最,只得拎着小桶,夹着破烂灯笼,一步三回头地抹泪走了。

整座四皇子府没入晦暗,唯有四殿下卧房亮着灯。

门外下人分列两排,从房门口一路排到了回廊拐角。

屋内有人唤:“更衣——”

四名婢子应声而入。

陈最双臂微展,让婢子为他褪去锦袍与靴履。

身上寝衣熏烘得暖软蓬松,他舒适地拢了拢衣襟。

小厮清了清喉,再唱:“沐足——”

一人端入錾花铜盆,水中浸着捣碎的酸枣仁。

陈最双脚浸入,热汽随着脚心蔓延周身,他轻溢一声喟叹。

沐足后,小厮又唤:“推按——”

手法老道的侍者入内,蘸取甘松调和的香膏,以温热的掌心搓热,循经络推按开阖。

陈最闭眼,任紧绷的身子被慢慢揉软。

推按完毕,一盏安神汤捧至面前。

陈最仰头一饮而尽。

汤药入喉,喉间肿痛舒缓不少。一丝温钝的睡意漫上,陈最平稳躺下,安详地将双手交叠胸前。

下人们放下帐幔,悄然退出,只留盛着薰衣草的香球缓缓吐着轻烟。

尽管身子不适与心头烦扰,陈最能感觉身子慢慢沉了——那是药力在起作用了。

酸枣仁有宁心安神之效。

甘松,专治夜寐不宁。

薰衣草嗅之,宁心神得安寝。

更何况还有一盏特制安神汤:生龙骨、磁石、生地黄、茯苓、炙甘草、黄连。

这些药材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敌。助眠效果之强劲,任你思绪万马奔腾,在药力下不过是螳臂当车。因此此方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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